燕南风不动声色细细瞧着她,将她一副要死不活、分明不怎么高兴却强装欢喜的样子收入眼底,竟觉得这平平姿色的姑娘十二分逗趣,腮帮子好似塞了一枚圆鼓隆东的元宵。
他又笑,“你我既是熟人,那我也不和你客气,现在这时候我要歇息了,带我回吧。”
“回?”
“回你房中。”他一把拉住她。
胭脂退了两步,屈膝垂头道:“公子若这样对小的,小的绝对活不过明日,府里的女子若是私自敞开门让男子留宿,除了方才那位红翎姑娘,其他人都是要吃鞭子的,小的虽皮糙肉厚胃口大,但是也吃不下。”
这话一则是道尽难为,一则是说红翎放浪。
他无所谓道,“你挨鞭子,我一并替你就是了。”
“小的不想连累公子,还请放手吧。”她一把拽住屏风边沿,却不想他听话的松了手,她失力撞在屏风上,巨大的屏风碎落在地,玉石迸裂,珍珠横飞,打破了几处窗花。
胭脂面临这骇人景象,短促一叫就软在燕南风脚边晕了过去。
深夜里已经熟睡的下人纷纷被正堂中传来的巨大声响惊醒,接二连三挑灯赶来,燕南风拾起桌上竹筷脱手掷去,正插断灯芯,他将胭脂抱起,匆忙从侧窗逃之夭夭了。
不多时,正堂中传出赶来查探的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叫,手足无措的下人四处叫喊,瞬时间陆公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燕南风轻松躲避过人\流,穿过府中竹林,竹林环绕着一汪废弃的池塘,水上卧着旧白桥,他在桥中间停住,将胭脂平举起来。
“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在池塘里喂鱼了。”见胭脂继续装睡,只好倾下两只手作势要丢她。
胭脂猛然睁开眼拽着他的衣袖,“把我丢下去吧,我宁愿立刻死去也不想受小姐的活罪。”话虽如此,手攥他的衣袖却是紧紧的,大有拖他一起下去的意思。
“明日她问起来,你大方承认便是了。”
“公子有所不知,那屏风是圣!上!亲!赐!的!”
他垂头望着她两颗垂泪,心觉她根本不畏惧,不过是在装,他想不客气的戳穿,却还是作罢。
“他算什么,脱去身份不过糟老头一个,你不会有事,我会保你。”
竹林中晚风幽幽,吹起他发簪后落下的散发,头顶一圈月色又将发丝根根镀银,胭脂只眨了一下眼,又失了一层心跳,这一刻他面上失去了棱角,眼角一颗朱砂痣又徒添了一丝愁,总像是泪,她差一点伸手去抹,冷风再一激,她便回过神用指甲掐着手心,疼得让自己清醒过来。
“公子真是好人,小的会给你当牛做马。”
“我若对你不好,你就不愿意给我当牛做马对吗?”
那是必然,但她还是说:“公子长得好看,小的还是愿意的。”
他嘲讽似的短促一笑,拉住她的手腕,迎风向人少处走去。
那夜飘起鹅毛大雪,因湖面结冰游船不能行,陆千芊与苏如仕只好夜宿在冰面游船上,等待天亮湖面破冰,因此并不知府中已因一副屏风闹得人心惶惶,更不知胭脂绕过羊肠小道领着一个男人回了东苑屋中,而这个男人此刻已昏睡在她床上。
她床下常年点着迷香,但凡靠近床的人只需片刻便会头疼欲裂,舌根发麻,再待片刻便会深眠至迷香燃尽,而她自己则在颈间系了一颗解香的木珠,因此可在屋内自由行动。
她上前拍了拍燕南风的脸,确定他不会醒来便开始搜他的身子,但他身无它物,只有那块无字无图的玉佩,胭脂仔细端详,忽然看见玉佩上的一颗玉珠上刻着一个司字,是皇城司的牌。
莫非他是皇城使?
皇城使曾在宫中主管各大宫门进出,确保宫中安危,但如今已成为圣上的刀刃,权力大致执行法理或铲除异己。
但他孤身来此地又是何用意呢?
她在思索中抬头,却见身\下那人睁开了眼,正直愣愣盯着她,她一怵,却被他扼住双手,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被他翻身压到身下,胭脂的身子一沉,陷入松软的床褥,双手不住发抖。
他在强烈的意识中挣扎醒来,双眼直直望着她,下一秒却还是栽在她发间再度睡了过去。
胭脂就像手脚都拷上锁链,连移动一厘都不行,他的身躯又热又沉,吐息又一次次划过她的头皮,她浑身又酥又麻,不自然的打着哆嗦,心里只剩下着急。
这一节迷香不知什么时候会燃烧殆尽,莫非要如此被他压几日?到时候只怕不是被压死是被饿死的……她胡思乱想直至深夜,直到冬雪又悄无声息的下来,才在满世界的沙沙声中闭上眼睛豁出命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微亮,小松已来敲胭脂的门,昨日御赐的半壁松屏被撞碎在地,她已经来找过胭脂,但屋中是空的,以为她已去料理此事,谁知清晨去了正堂,依旧满地狼藉,这不是胭脂的行事作风。
“胭脂姐姐?”门一推便开,里面并没有插上门栓,她下意识往昏暗的寝居室走,却立刻停步,床上黑压压的叠着两个人,下面是胭脂,上面那一身华服的是……男人!哪里来的男人?!
她猛然退到门外,心中七上八下的,心里胡思乱想着,再小心移步进去的时候却看见床上只剩下胭脂,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胭脂摇醒,脸憋的像颗小灯笼一样红,还不忘四处张望,“姐姐你刚才睡着的时候……身上有有有那个!”
胭脂睡眼惺忪的望着她:“有什么?”
屋子里一切规矩,窗扉紧闭,被褥也平整的盖在胭脂身上。
难道是眼花?或者是这巨大深宅中不可见人的勾当?
胭脂正直直望着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有虫。”
“哦。”胭脂慢悠悠爬起身,细长的手指插\进长发,轻按着头皮,“你门也不敲,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小松这才想起正事,将半壁松屏的事讲了一遍,胭脂听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出门,小松跟在背后却还在探头探脑,总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听胭脂头也不回的冷冷道:“小松,你是个乖孩子,凡事不要捕风捉影。”
她施施然带着小松走了,门扉轻合,自然没瞧见房梁上垂下一丝长发。
正堂中围着一圈人,一些是干着急,另一些看热闹,还有一些趁人不留意拾了几颗珍珠和碎翡翠,正悄悄往衣袖下塞。
“都给我放下。”一声喝止,人群里噼里啪啦珍珠碎宝如雨滴大量坠落。
胭脂冷着脸立在门外,那张人\皮面具永远都是惨白的,无论是大暑天还是大玄冬,随时随地抬起头都能吓得人为之一怔,府中众人敬畏她,一半因为陆千芊重用她,一半只因她惨白僵硬的脸。
她环视了四周,“你们好大的胆子。”又是一片寂静,“半壁松屏是圣上亲赐,哪怕是一根线也是宫里的东西,戾气那么重的物件握在手中,你们倒是不怕死。”
红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她半依着墙,笑着瞧了一眼胭脂,便对着天光玩弄自己的手指,“姐姐,东西已经碎了,按照以往的规矩也是要丢的,都是上好的石料,何必浪费,何不让我们这些下人拾来把玩,只要姐姐你不提,少了一点边角能查出来吗?”她昨夜取了物件返回过,早一步知道碎屏风的事,她挑动事端,莫非因为她亲眼看见了胭脂与燕南风在一起。
胭脂心中不安,姿态却淡然,只轻笑了一声,“好,那你们捡吧。”有人试探着拾起一颗珍珠,见胭脂没有呵斥,其它人见状也纷纷去拾,一时间正堂中趴满了人,甚至有几处在暗暗争抢碎翡翠。
待都拾的差不多了,胭脂才上前一步道:“小姐们平日里待你们不薄,原以为你们很惜命,没想到敢于为小财死,今日所有拾了碎玉珍珠的人都是打破屏风的元凶,慢慢拾吧,回头我会督促小姐一屋一屋一人一人的去查。”
又是呼啦一声,大小玉珠从人群里散落满地,人人都怔怔望着她不敢再动。
门外有小厮赶来通报:“胭脂,小姐已经到了府门外,叫你去接车马。”
胭脂只匆匆留了一句:“你们把屏风收拾去后堂,再把西苑的百蝶屏搬来这儿。”说着用袖中长簪重新盘了一个圆髻,匆匆赶去陆公府正门,身后则留下一阵唏嘘声。
届时,陆千芊与苏如仕的车马已在门外等候片刻,胭脂喚了一声便揭开车帘,陆千芊端坐着,衣袖垂两边,见她仪态不整又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忍着脾气朝她颔首,井然一副冷美人的姿态,而苏如仕身穿赤褐底色的大衣坐在她身侧,阳光一入车内大衣上金叶便十分耀眼,他始终是望着她的,眼眸深处云雾迷绕,总附它意。
胭脂请过了好,刚要扶住陆千芊,便见她兀自抽手离去,用背影对她嘱咐:“你先安顿了苏大人,稍后来东苑见我。”
胭脂一头雾水望着她远去,却是苏如仕将手放在她肩上,“别看了,走吧。”她跟着走了两步,惶惶不安的频频回首,又听他问:“圣上御赐府上的半壁松屏碎了?”
“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一早等在岸边,和你家二小姐禀报了此事。”
胭脂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这事她原不打算瞒着,更加瞒不住,这个去提前通报的人只怕是想找她麻烦。
她心不在焉的走着,脚步竟快过苏如仕,不自知的朝前去了,苏如仕见状抬手放在她蓬松头上,低声安慰:“你不要担心,你家二小姐也未必都因此事而烦心,她所烦之事是为一个男人。”
“男人?”
苏如仕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笑道:“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一月前说服陆太傅,并给你家二小姐指了一门婚,今日这个男人已到了。”
她跟着呵呵笑,嘴中试探:“我们家小姐貌美如花,养尊处优,不知道皇后娘娘的金眼指的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苏大人有所耳闻吗?”
“听说是宫中皇城使。”
胭脂一愣,扭头偷偷望了一眼东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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