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后清楚的看见檐外落雪,可意识却像立在前尘风口,进不去也不能走,心中一下一下如撞钟,她惊异于竟会忘记一段前尘旧事,更惊于这一切在此刻翻涌而出,记忆中自己常站在八王府的墙下,府墙雪白的印着紫蔷薇,墙外是天,墙内是花,只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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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宋胭脂从前没有名字,她叫宋胭脂姐姐,宋胭脂叫她妹妹,进了八王府之后,她貌似郡主,王妃便用郡主的字给她起了名叫小池,宋胭脂只是宋胭脂,一如玲珑翡翠,但宋胭脂还记得自己的姓,她却不知道。
她们进府不久,郡主就坠湖深宫,发烧五日不退,病好一些时送回朔州却烧成了傻子。
她那时年幼,稀里糊涂听了王爷王妃的话,与傻子郡主睡在一起吃在一处,穿郡主的衣衫,扎同样的发团,学礼节学字画,甚至有意模仿郡主的脾性,可惜郡主是个闹活的人,她却不是,每一次替郡主笑,她的心都在颤。
这件事除八王府上下再无人知,府上的人对此事守口如瓶。
宋胭脂不喜欢八王府,宋胭脂怨做佣人苦,也怨这被锁在笼中的日子,“你当然觉得好,你是下人的身子主子的命,我们不同。”
她与宋胭脂一同趴在栏杆上,张望着楼下路过的人,低声道:“这话别再说了,给管家听见又要挨打了。”
宋胭脂翻了个身靠在栏杆上,“反正每次挨揍的又不是你,王爷王妃都快把你当亲女儿了。”
“也打的。”
宋胭脂撇了撇嘴,“骗人,他们能打你?打伤了让你的世子看见了怎么办?”
她扑上去按住宋胭脂的嘴,“不能说,在王爷王妃面前千万不要说我和世子的事。”
宋胭脂噗一声笑出来,将她手移开,“开个玩笑罢了,我真羡慕你,现在能跟随王爷王妃入宫,能见到皇上,见到皇太后和世子,我长这么大,只见过皇城外面的砖。”
“要是有机会我会带你入宫去看看的。”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回头带我去瞧瞧世子和王爷们,说不定有人看上我,我也不用做丫鬟了。”
她哭笑不得,“王爷不是个个都好看的。”
“我不信,上回皇太后给你庆生带来的那个吹箫的乐师,就是夜里闯进咱们院的,那个我瞧着长得就不错,王爷肯定更好看。”
她只得跟着傻笑,“王爷们都很大岁数的,能做你爹了。”
“管他的,能离这里就行,要不然你把世子让给我也成,只要你舍得。”
她不愿接话,连忙道:“其实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比起饥荒那时候又冷又饥的强多了,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
宋胭脂斜眼过来,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你呀就是不求上进,在外头只想混个温饱,到如今多少年了还是只想混个温饱,人往高处走的,你既然进了宫就要想想后面的路,别整天混吃等死的,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呀,以后你在宫里了不得了也要提拔我呀。”
她与宋胭脂从饥荒到逃荒,从逃荒到乞讨,从乞讨到被八王爷看中带入王府,这数年中她们始终在一起,便是宋胭脂不说,她从今往后也不会放着宋胭脂不管,宋胭脂向来伶牙俐齿,她只有点头的份。
宋胭脂托腮望着远处的落霞,叹道:“你是运气好,长得和郡主像也就罢了,咱们一入府郡主就坠湖高烧烧成了傻子,王爷为了颜面你就成了顶替郡主,你说天下哪儿来这样的奇事,你还不把握时机,傻不拉几的?”
小池正听着宋胭脂喋喋不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说什么呢。”
二人回头一望,正瞧见管家爷在身后,管家怒骂:“碎嘴丫头!王妃嘱咐多少次了,这种事就是在府里暗地里也不能说,你个死丫头好大的胆子,等着我告诉了王爷王妃,你就等着受罚吧!”管家骂骂咧咧转身就要下楼。
“告就告,怕你不成!”宋胭脂不知哪儿来的脾气,起身冲上前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小她看着管家惨叫着顺着木阶翻滚下去,吓得目瞪口呆,却是宋胭脂在她肩头一拍,“快走啊,还等着王妃来抓不成?”
二人跑回小院,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府中传来噩耗,管家爷一夜失踪,被人找到时候倒在一处小阁楼下,颈脖断了已经死了,府上的下人被王妃叫去一个一个的盘问,小池也被叫去了,她惶惶的立在王妃面前,小手攥着裙摆,小声说:“王妃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妃道:“与你说过许多次了,以后要叫我母妃,不要随意改口。”
她连连点头,王妃又道:“管家的事我一一问过了,有人说看到你曾去过小阁楼,真的吗?”
她两手盗汗,紧张的点了点头,王妃召她走近,抬手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我相信你与管家的事无关,只是小心那个宋胭脂,我知道她和你从小相识又经历了逃荒,两个人感情必定很好,但她确不是什么良胚,你多留意吧,出入皇城的事也少与她说,宫里的人也不要提,替郡主做好为女子为皇室的一份子便好了,多讨皇太后欢心便不枉费我们将你带回王府。”末了她又道:“有你在也算是上天的安排,郡主怕是有生之年不会好了,日后我与王爷百年老去,你也要看在如今的份上好好照顾郡主,当她是你的孪生姐妹一般,好吗?”
“小池记住了。”
王妃手中的茶泡开几朵花,“所以,你要与我聊聊世子的事吗?”
她猜到都是宋胭脂说的,宋胭脂把世子的事告诉了王妃,宋胭脂还告诉王妃看见她去了小阁楼,但她心里不恨宋胭脂,遇上宋胭脂也是她的命。
没几日她与世子的亲近已经传到八王爷耳中,王爷怕是孩童口舌太轻佻,将郡主的事说出去,只简短交代:“你不要接近世子,守住秘密,好自为之。”王爷王妃待她虽不算尽心,也算有心,她不想后果的应了,她觉得与世子是缘,而离开他也是命。
后来她以琵琶仙响喻京城,王妃说她是受了郡主的福,替郡主受皇太后的关切,替郡主受世中美名,为王爷争来的封地是回馈王府。
此生受人恩惠与照料,又慢慢还恩情,除了孤单寂寞,她很满足。
直到那一夜,八王府被焚烧殆尽。
那夜她们在王府中四处躲避杀戮,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躲在假山下钻在桥洞里,王爷与王妃相继死去,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慌乱之中她与宋胭脂带着郡主从一处极小的狗洞钻了出去,宋胭脂受了惊吓奔跑的很快,最终只剩下她与郡主立在大雪中,身边的郡主痴痴傻傻的一直喊冷,她蹲在窄巷里哭了好一会儿又把外衣脱下来给郡主披上。
她带着郡主四处躲藏,身上值钱的物件变卖光后,又去酒楼端茶送水以获得一席睡铺,掌柜的见这对姐妹容貌清丽,又举目无亲,就将二人卖给人贩,由此二人被送入青城,又在人贩到青楼寻价的时候逃走了。
一年多来受尽波折,她与郡主在青城的闹市遇见了宋胭脂,那时宋胭脂脸上戴着昔日八王府收藏的一副人\皮面具,没想到那一套以假乱真的猪皮面具最终被宋胭脂盗走了。
她上前与宋胭脂相认,三人坐入一处茶棚,她才得知原来宋胭脂与她二人走散后便自己流转到青城,进了陆公府,现在是府上二小姐的丫鬟。
“所以我才告诉你,平日里要未雨绸缪,若不是我在八王府藏了些值钱玩意儿,不就与你现在一般了。”她端了端脸,得意道:“还有这人\皮面具,那夜王府被围,我就跑到王爷书房顺手带走一些,有一百来副呢,能用个四五年,等我在陆公府攒的值钱物件多了,我就离开这里开个小馆。”
她愣了一愣,从来不知宋胭脂是这样偷偷摸摸的人。
“你怎么能这样?”
宋胭脂语气强硬,“这又怎么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如今混成这般田地,还想我和你一样啊?昔日在八王府吃苦的可是我,你可是拿了主子的好,现在见不得我拿点小玩意儿?再说了我拿人\皮面具还不是怕被认脸追杀,谁知那天夜里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宋胭脂越说声音越大,十分激动,她怕隔桌听见不敢再反驳,低头喝着茶。
末了茶干了,宋胭脂拍拍衣袖道:“我要回府了,先走了。”
她一把拉住宋胭脂,“我们一时还没有地方落脚,能不能……”
宋胭脂扭头瞟了一眼桌边的郡主,冷笑道:“你还带着她?一个傻子有什么用?你要是带着她可什么活儿也找不到。”
她垂下头,“我答应过王妃要照顾她。”
宋胭脂冷笑一声:“死人一个,答应了又如何。”她甩甩袖子,“你要是把她处理了就来陆公府找我吧,我求二小姐给你一个活儿干,带着她可别想。”
她讷讷立在茶棚下,扭头看看傻子郡主,又看看扬长而去的宋胭脂,还是坐到了郡主身边。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只选择自己想的。
她带着郡主又在青城里飘荡了数日,睡过河边的石头,睡过酒楼的檐下,天气入秋,郡主犯了肺病,高烧不断,她吓坏了,想把郡主腰上的玉佩变卖却始终没有下手,终于还是在一个夜里敲响了陆公府的大门。
她说是宋宋胭脂的亲戚,路上被劫,身无分文,小厮看二人可怜又不好打扰主子,便直接唤来宋胭脂,自己去一旁合目小憩。
宋胭脂看见她还带着郡主不太高兴,“你什么意思?”
“她病了,病的很厉害,能不能找一处屋檐让她睡一夜,在外头她会冻死的。”
“真的?”宋胭脂抬手在郡主手上一量,果然滚烫,这才信了,她扭头看了一眼睡着的小厮,道:“那进来吧,等她病好了就要走。”
当夜两人躲入宋胭脂独自一间的寝居中,翌日躲入一处废弃的砖瓦房,她和郡主连住了几日,郡主的病却迟迟不好,咳的也越来越厉害,她总怕被人听见,让郡主把头埋在被褥里咳。
宋胭脂每日会来看看,送一次食水,虽然全然不够量,但至少没有赶她们走,然而府里藏人是纸包不住火,一日夜中,郡主咳的太大力,被路过的一个丫鬟发觉,宋胭脂得知此事便快一步奔来,又急又气,“怎么给发现的,真是笨!快带着她跟我走,要是给小姐发现了,我就完了。”
此事很快传到府中二位小姐耳中,府中遣了数十名家丁提灯搜人,宋胭脂带着她与郡主在府上四处躲避,却离府门越来越远,逐渐被灯火人群逼到一个荒院里,终于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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