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rì东升,一丝薄曦轻吐出天尽处。
杨浩伸指探在方泽滔鼻下,只觉触手冰冷,后者没了半点呼吸,嘴角却还凝结着一丝僵硬的微笑。
“夜晚真的很美,可惜天亮的太快!”烽火台沿上,绾绾除下紫衫,白衣如画,俏生生的站在晨风之中,轻侧着脸庞,如云秀发飘舞横飞。
“天晚天亮,梦中梦醒!”杨浩背对着绾绾,站直身形叹道:“这是自然的规律,然而有些人却一直沉浸梦中,宁愿死也不肯醒来,倒让本王好生羡慕!”
“殿下有过梦吗?”绾绾好奇的问道,
“当然有了!”杨浩昂着头,若有所思的道:“本王的梦想很简单,只要千里良田丘丘水,十房妻妾个个美,父为宰相子封候,我在堂前跷起腿,也就足慰此生了!”
高台上静了片刻,只听扑哧一声,绾绾已忍不住掩口轻笑:“殿下是否很爱跟人家说笑呢!”
“我是认真的!”杨浩原地转身,目shè异采的看向绾绾,一只右手横抬在风中,五指轻柔的张天,话锋却是一转:“绾姑娘,你知不知道军用弩箭,破坏力虽然不大,但箭头上都涂有铅毒,包扎不得法,血会越流越多!”
晨风料峭,将绾绾一头秀发吹乱,衬得如玉肌肤越发显得苍白,伤腿处的绷带也早已被鲜血濡湿,在立足处淌开一片暗红sè的血迹。
“所以殿下陪我一直坐到天亮。就是要看我什么时候体力不支,自己倒下去对吧?”绾绾笑语嫣然,仿佛在晨风中绽开一朵山花。
“人死为大,方庄主上路,我总要尽尽心意!”杨浩侧过视线,看着方泽滔地尸体,眼中也不由露出一丝黯然。
“他是被你害死的!”绾绾淡淡的道。
“他是被自己逼死的!”杨浩眉头一皱:“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然你不珍惜他。何必还让他活在这世上受苦!”
一阵脚步声索索响起,大批竟陵军士已在冯汉的率领下拥上烽火台,烽火台下面的城墙,也被士兵站满,朝天举起密密麻麻的弓弩。
绾绾轻轻一扫视身周地处境,忽然幽幽叹道:“殿下难道真是铁石心肠吗?”
“唉!”杨浩也长叹一声:“恨只恨造化弄人,相逢恨晚。其实本王一直很仰慕姑娘你,如今被迫兵戎相见,本王的心也是好痛地!”
“能让殿下为绾绾心痛,绾绾纵死,也无遗憾了!”绾绾微微一笑,身形一动,玉足已向后退去。
“请绾姑娘小心!”杨浩上前一步,目光森然道:“十五丈高的城墙。护城河底埋有暗桩,绝世身手都会粉身碎骨,死得很难看!”
“我死了,你会为我掉泪吗?”绾绾眼波流转,梨涡半露,带着一丝莫名妩媚。虽然问得是杨浩,但霎时间烽火台上下的竟陵士兵都是胸口发堵,人同此心的想着:“这么美的人儿,我为何要害她?”
杨浩也微微一怔,差点忍不住说出“我不杀你”四字,却在这时,只见绾绾双袖一扬,身子后倾倒,一瞬间双足已经离开台沿,整个人向城下堕去。
“绾绾!”杨浩大吃一惊。急步冲上前去。身后的竟陵士兵也齐齐发出一声惊呼,cháo水般的涌到城边。纷纷探头下看。
“呼”地一声,一股气流挟着一个白影从下面卷了上来,所有人都愕然抬头,只见绾绾笑盈盈的飞出城墙之上,双肩之后竟拉出两只不知用什么材料造成,横宽两丈,薄的几近透明的羽翼,在半空打了个盘旋,便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转身飞向城外的旷野。
“放箭,快放箭!”杨浩又惊又怒的大叫,被惊醒的竟陵士兵稀稀拉拉地飞出几箭,根本碰不到绾绾的衣边,更多人却还在惊愕之中,连弓弩都忘了举起。
“杨浩,我们后会有期啊!”远远传来绾绾最后的声音,带着无限轻松愉悦,一点白影已乘风远去。
杨浩端着弩机,目光肃杀的瞄准空中的白影,一只手指正要扳动机关,忽然听见绾绾那句“后会有期”,不知为何,手指就是扣不下去,迟疑了一下,那白影已飞出shè程之外,杨浩只得放下弩机,目光复杂的看着远处,心中微微一叹:“妖女!”
“殿下快看!”忽然冯汉抬手指向远处,杨浩一惊望去,只见三里地之外地江淮军营仿佛从沉睡中苏醒,流水开冻一般缓缓蠕动。
“不好,江淮军要攻城了,快传jǐng号!”杨浩猛然扬手,心弦霎时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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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jǐng锣大响,四城守军已纷纷赶到各自岗位,所有垛口均架上了弩箭、盾牌、斩马刀、长柄矛等武器,滚木擂石流水般摆上城头,士兵们又煮起大锅沸水,搬出石灰袋放在旁边备用。
杨浩站在正南城门上,左孝友裹好肩伤,左手提着一柄大剑紧跟在左侧,另一侧站着冯歌的侄儿冯汉,周围全是竟陵军士,并不见钟离军的影子。
“等一会对方一攻城,就把老百姓都放出东门,本王带钟离军从南门而出,佯攻一阵!”杨浩身边插着四柄军刀,手扶墙垛目视远处,冷静的吩咐道:“你们就乘机从西门强渡汉水,把浮桥架起来,船都准备好了没有?”
“已近准备了五百艘,随时可以下水!”冯汉皱了皱眉,又道:“殿下,你让百姓掩护我们突围,是不是有些……”
杨浩还没开口。左孝友已冷哼一声:“殿下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打仗的事,哪有那么多婆婆妈妈地!”
“你……”冯汉微现怒气,正要反唇相讥,却被杨浩伸手拦住,正sè道:“冯将军少安勿燥。有本王亲自出阵牵制他们,江淮军的目标是竟陵。浪费力气对付平民,只是得不偿失,你放心吧,平民们纵有伤亡,也不会很大!”
冯汉这才不说话,拱拱手退下,左孝友见他走后。赶紧凑到杨浩身边,低声道:“殿下,竟陵的存亡与我们无关,干脆乘他们守城,我们再突围,岂不省事?”
“说得轻巧!”杨浩yīn沉着脸:“方泽滔一死,这些人已经没什么斗志,让他们守城。一柱香功夫就能攻破,四面都是江淮军,我们往哪里突围?”
杨浩又重重一掌打在墙垛上:“昨天那枝骑兵,我敢肯定就是铁骑会的人马,任少名和林士宏不会放我们回江都的,现在唯一地机会。就是逃过汉水,联合飞马牧场,守到杜伏威率军过来……孝友!”
左孝友正在沉思,忽听杨浩唤他,连忙拱抱拳:“末将在!”
杨浩却伸手将他双拳托住,肃然道:“孝友,是我计算不周,连累你了,此次若能转危为安,我杨浩对天发誓。定与你同享荣华富贵!”
“殿……殿下!”左孝友当场动容。哽咽地低下头去,正要屈膝跪拜。又被杨浩用力扶了起来:“什么话都不说了,你先下去整顿军队,等待命令,随时出发!”
“是!”左孝友话语哽咽,退步又拱手一礼,即便转身而去。
杨浩回头望向城外,只见江淮军阵已离城不到一里多地,宛若长蛇似地横排军阵,中间可以清楚看见数十辆黑布蒙裹地大车,光看形状便知是江淮军连夜送来地攻城器械,不是云车箭楼,就是大型投石机。
“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杨浩喃喃念着孟子名句壮胆,城上当处传来竟陵军官的叱喝声,显然四城都发现敌踪,并不是南门一处,士兵们也紧紧握住手中的兵器,彼此不敢交谈,气氛yīn沉的仿若坟墓,预示着大战爆发的前兆。
这时江淮军已推进到城下五百余步,前方士兵忽然停住,整齐的放下牛皮盾牌,全军鼓声一停,后排军士才cháo水般的一浪接一浪停止前进。
“闻鼓而行,鸣金而止,没有鸣金,看来是战前地准备了!”杨浩的心情丝毫没有轻松,目光紧盯着对方的攻城机械,心中暗自猜度对方要如何进攻,是先投石打一阵,还是派士兵强填护城河,或是双管其下……城池攻守,比诸平原野战更加复杂多变,杨浩也没什么成算,只能随机应变了。
不多时,江淮军终于开始了行动,盾牌阵一开,数千人冲出军阵,疯狂的向城下奔至,一路哀叫连天。
城头上的士兵包括杨浩都是当场愕然,只见这批人个个穿着平民服sè,老幼青壮俱有,手上也没什么兵器,一路跑来,后面江淮军还在箭如雨下,跑得慢的当场被shè倒在地,呼爹叫妈的痛苦挣扎,最前面的数十人已经奔到护城河边,纷纷仰首向城上大叫:“方庄主快开门啊,我们是竟陵地百姓啊!”
城上士兵一阵哗然大乱,冯汉匆匆跑至杨浩身边,急道:“殿下,这些真是竟陵百姓,我们怎么办?”
杨浩也楞了,刚刚还想着用百姓掩护突围,现在对方竟也同样使驱赶百姓攻城,这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损人之外有损人,一时间,杨浩还真是无话可说。
护城河边的百姓越挤越多,向城上大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士兵和军官们面面相觑,都束手无策,幸好其余三城并没传来什么急报,看来江淮军主攻方向在南门,这种损招也仅限在南门之下。
“之前江淮军围城的时候,放开了东南官道,许多百姓都逃出城外,想不到全部他们抓住了!”冯汉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不断的探头往下看。
“杜伏威若在。绝不会这么做!”杨浩咬牙切齿地暗想,此时已完全肯定,辅公佑必在对方军中。
“城上是哪位将军主持,鄙人虚行之,原任右锋将方道原帐下文书,城上将军可愿听我一言!”这时只听一把中气十足的清朗声音,从城下遥遥传了上来。杨浩听到虚行之三字,心中一动。连忙探身出垛口,向下看去。
只见一名身形单薄的青衣书生站在乱民群中,凤眼修眉,蓄着五柳长髯,虽然灰头土脸,发髻散乱,但仍带着一种鹤立鸡群的独特气质。让人一眼就能把他从人群中分辩出来,随着他一开口,周围的声音也顿时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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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虚先生!”冯汉急呼出口,杨浩立时扭头问他:“他很出名吗?你可认清楚了!”
“当然不会错!”冯汉道:“虚先生在城中的时候,经常教我们读书识字,还给我们讲很多大道理,当初庄主带妖女进城,就只有我伯父和虚先生认为事出非常。不合情理,虚先生还劝我伯父早做打算,右锋将死后,虚先生就料定必有大乱,提前出城,想不到也没逃过江淮军的魔掌!”
“读书人一般心眼都很多。你跟他答话,看他想干什么?”杨浩又往下面看去,对方青衣儒衫地模样不禁让他想起王儒信,只是两人气质上却是迥异,王儒信总是有很多心事,一派老成稳重,没有这个虚行之来得从容自若。
冯汉大声道:“虚先生,还认得我冯汉吗?”
虚行之抬头看来,也道“原来是冯将军,老将军可在城上!”
“伯父在西……”冯汉刚说了半句话。已被杨浩一把扯进城去。怒冲冲的瞪了他一眼,冯汉自知犯错。神sè惊慌地退到一边,不敢再说。
杨浩摇头一叹,只得自己转向城下道:“本王杨浩,虚先生有话,就跟本王说吧!”
“原来真是秦王殿下!”虚行之遥向城头一拱手,表情沉静如水,不见半点惊讶,似乎早有预料:“既然有秦王殿下主持,在下就大言不惭,想请殿下怜我等百姓孤苦,开城门放我们一条生路!”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杨浩冷笑道:“江淮军就在后面,你让我开城门,干脆直接叫我投降好了!”
“在下正是此意!”虚行之地话险些没把杨浩一口气憋死,顿时恼怒起来:“死穷酸,你是来劝降地!”
“不敢言劝降二字,此乃天意难违!”虚行之道:“自古行军打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敌强我弱,此不得天时,孤城坐困,此不得地利,视百姓危难而不救,此不得人和,庄主至今未见现身,想必已遭不测,此更不得军心,四者皆失,必败之仗,战之徒伤无辜,最后还是难逃一死,不若挟未战之兵,与对方谈条件,既全殿下仁义之名,又不失自保之道,殿下以为如何?”
随着虚行之的话语传遍全场,江淮军前阵又全体往前推进了两百余步,攻城器械上地黑布都已除下,弓箭手纷纷爬上云车,投石机的投杆也被扳下,还有一排沉重的铁牌刀车,正从后阵缓缓往前推。
杨浩面sè铁青,顺手提起一把军刀,正要当场掷死这个穷酸,却听虚行之又道:“兵者,不祥之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一发则不可收拾,殿下不可不慎,所谓国之重器,首在仁义,昔者宋襄公……”
杨浩眼中露出一丝杀机,手中军刀已提起一半,正要往下掷时,忽然身形一震,愕然往虚行之脚下望去。
虚行之口中说话,一只脚却漫不经心地在地面划动,初时杨浩也没在意,直到此刻他刚好写完最后一笔,已形成两个径尺见方的大字,而且还是反的,正好让城上的杨浩看得清清楚。
“兵器?”杨浩瞳孔猛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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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往后退!”虚行之振臂大喝,周围的百姓对他颇为信服,cháo水般的往后一退,从城墙上立时洒下一排箭雨,在百姓与护城河之间裁出一片十余步的箭林。
江淮军中立时鼓声大作,前阵一万多盾牌军将盾牌顶在头上,抽出长刀,便要往前冲,就在这时,竟陵南城吊桥竟在轧轧声中,缓缓放下一半,江淮军中鼓声顿止,准备前进的士兵也都停下动作。
“辅公佑,可敢与本王说话!”杨浩充满内劲地声音滚滚传到江淮军中,江淮军却寂然无声,杨浩等了片刻,又扬声道:“江淮军听着,辅公佑勾结魔门造反,背叛大总管,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又静了良久,江淮军中终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杜总管已经在江都被你暗算囚禁,本长史现奉总管密信,接掌全军,你不要枉费心机调拨了!”
杨浩见江淮军毫无异状,心中也不由暗叹一声,辅公佑与杜伏威同举义旗,连杜伏威也要称他一声兄长,以此人在江淮军中的威信,自己就算是佛祖降世,舌绽莲花,也斗他不过,想了想,又扬声道:“王雄诞何在?”
“谁跟你这贼子废话,你再不开城投降,我就要进攻了!”苍老的声音说得斩钉截铁,毫无一丝回转余地。
“好!”杨浩苦笑一声:“我投降!”一抬手,便将钢刀扔出城外,翻着跟头,插在护城河前的土地上,随着杨浩扔下钢刀,满城守军也将手中刀枪剑弩,噼哩啪啦的都扔了出去,一部分掉起护城河内,更多地还是落在护城河边的箭林中,数万人一起从城上扔掉兵器,其情形也颇为壮观。
只见南城吊桥又开始往下放,满城守军都是手无寸铁的站着,江淮军中立时爆出一片低沉的欢呼,随着鼓声大作,前军立时发动,蜂拥向城下奔去,后军也保持阵形紧跟上前。
杨浩目光yīn沉的盯着城下的虚行之,手中又悄悄拔起一柄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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