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后的淮城,已经进入了繁忙的修葺状态。
城南的艺术馆,在“凶虎”的肆虐中,算是受灾比较小的建筑。
范青山捧着一个紫砂壶,将木拐杖放在一边,惬意地坐在艺术馆前晒着太阳。
前些天他还有点恼怒,这次台风滞住了他回夏京的路,不过台风一过,劫后余生的舒适感,让他不免得心生感慨。
最美的风景,永远不是表面上的,而是那些经历过生生死死的。
一个人走过来,阴影遮住了阳光。
范青山略不喜,转头的时候,又慈祥地笑了起来。
这一生他不打算收徒弟,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公子,挤破脑袋给他献殷勤,几十年了他也没松口......等到临老的时候,却心血来潮想收一个画技拙劣的,关键是还被拒绝了。
“小子,莫非是想通了,专程来拜师了?”
“怕你老胳膊老腿的,挺不过大风大雨,所以来看看。”
陈正将一包雅香的茶饼放在范青山手上。
磨山红袍子茶,这是他特意从茶店里淘过来的,不便宜,仅一两便要几千。
算不上贵重,也算不上小气。
范青山将茶饼放到鼻头下嗅了嗅,“这是拜师礼?”
“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把本事传给我,估计没几年又要失传了。”
“我说过了,画技是不堪,但难能可贵的是气神,我范青山执笔一生,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年轻人。我猜得出来,你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若不想做个雅人寄情山水,也不是不行,左右吧,我先教了你,等你老了或者哪天身子疲了,不想争不想斗了,再捡起来,顺便帮我收个徒孙。”
陈正心头感动,话到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还拒绝,就太矫情了。
“老师在上。”陈正叩跪下来,平举双手,恭恭正正行了拜师礼。
范青山脸色转喜,不拄拐杖,扶着藤椅起来,用手拉住了陈正。
大限将至,最难能可贵的,是了却夙愿,宽慰了平生。
他执意收陈正为弟子,理由很简单。
璞玉哪怕被污垢遮盖,那它也是璞玉,而那些璀璨绝伦的玻璃碴子,实则都是废品。
“等会你跟着我吧,刚好我要参加一个宴席,你先把茶饼掐了,替我泡杯茶。”范青山笑了笑,拄着拐杖背过身,慢慢往艺术馆里走去。
作为生意人的陈正来找他,他一下就明白了。
陈正顿住身子。
他才忽然明白,活成人精的范青山,又何尝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
他要借势,范青山要后继有人,好像也不冲突。
......
不比普通的市井小民,台风刚过,马家公馆的人,已经开始寄情山水了。
“凶虎”余威尚在,公馆里满目的狼藉,隐隐透出一种悲壮之美。
这是马平藤自己悟出来的意境。
作为倒卖河鲜起家的第三代后人,马平藤有意向温文儒雅的上流人士靠拢,要靠拢,自身的修养,肯定是不可少的。
“都准备好了么。”马平藤摇着竹扇,淡淡开口。
天气不热,隐约还有凉,但竹扇这种东西,用来搭称修养,那是极好的。
“大少爷已经请了不少贵客,听说范青山大师,也已经同意今晚来赴宴。”
“真的?娘希匹的!真是蓬荜生草!”马平藤咧嘴,满脸惊喜,原本他估计范青山不会来的,毕竟请了不下十次,这大师就是不肯来赴宴。
站在一旁的下人,嘴巴抽了抽,“老爷,是蓬荜生辉......”
“我以为都是草字头,对对,蓬荜生辉,我记得了。”
宴席定在了下午。
马平藤满意地看着大院里,十几株赶工移栽过来的桃树,心底得意。
“老爷,范大师来了。”
马平藤闻声,急忙整理了一下新订制的唐装,迈着平稳的脚步,走过去相迎。
院子挺大,落到地上的桃花瓣,马平藤是特意不让下人扫掉的。
笑话!要的就是素雅的意境。
公馆的门口,范青山拄着拐杖,眼神略微不喜。
从不惑之年开始,他就不喜欢这种趋炎附势的聚会,除非是很相熟的友人,否则的话,他是不会赴约的。
但现在不同。
他想给陈正一点帮助。
他知道陈正在经商,经商的事情他不懂,力所能及的,仅能将陈正带入高一层的世界。
“淮城有三个码头,除开一个公有的,两个私有的码头都属于马家。”范青山转过头,尽可能地和陈正透露信息。
陈正沉默点头。
“来了来了,范大师里边请,就等你入座了。咦,这位是......”马平藤走过来,指了指陈正。
陈正今天才正式拜师,面生也不奇怪。
“马老板见笑,这是我学生陈正,带他出来走走。”
陈正急忙伸手。
上一世沉浮商海,这向来是他的习惯,哪怕接下来马平藤可能会不屑或者将他的手拍掉。
让陈正没想到的是,马平藤比他还激动,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掌。
有点疼。
那场面,热情得像胜利会师的友军。
在淮城,做河鲜起家的马家人,向来是不受待见的,一个地产大亨甚至扬言,马家人的身上,总带着一股鱼腥气。
这就很难堪了。
所以马平藤痛定思痛,频繁邀请各种名流,以便提升自家的档次。
作为享誉夏国范青山大师的唯一学生,居然主动和他握手了!
“来人!铺红毯!让范大师和他的高徒过路!”马平藤虎目迸泪,顺带着意气风发。
陈正嘴巴抽了抽,我就想握个手,没其他的......
范青山倒是见惯这种场面,拍了拍陈正的手背,示意他不用紧张。
走过下人急匆匆铺好的红毯,眨眼之间,来到了一个用黄梨木盖成的凉亭,一张雕刻着蟠龙银凤的古朴木桌上,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
已经有客人先到,皆是站起身子,喜迎着范青山。
联想到淮城外面的世界,估计还在如火如荼的修葺,普通人甚至将食物掰成两半细算。陈正一下子心情恍惚,只想到了古人的一句诗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上一世,他接触最多的,是那些老板,往上一步,也仅是某个产业的大亨,像这种积攒了几代人财富的世家,并不熟络。
“范大师能来,真是大喜啊。”
“范大师安好,快入座。”已经有人在献殷勤了。
也有人终于注意到了陈正,能跟在范大师后面的人,肯定也不会是普通人。
“这是我的学生。”范青山淡笑着介绍。
“原来是大师的高徒,一同入座!”
陈正隐隐有点心惊,在艺术馆的时候,秦青青说范大师举世无双,他并不怎么感冒,现在细想,估计自己这便宜师父,怕是在整个夏国都吃得开的。
当然,也有人是不屑的。
比如站在后面点的黎啸天。
他看清楚了,所谓的大师高徒,居然是那个想泡自己表妹的小摊贩!何德何能,一个连法拉利车轮都买不起的货色,怎么跟范青山扯上了关系?
黎啸天咬了咬牙,范青山他是不敢得罪的,据说和夏京一个顶级豪门有亲属关系。
而且,前些天范青山还明明没有徒弟的,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个?还是自己极为厌憎的人。
莫非这家伙还是不世出的画画天才?
陈正也注意到了黎啸天。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将黎啸天当成敌人,倒是这黎啸天处处要打压自己。
也好,就让这家伙成为计划中的炮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