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縻州的战事越拖越重,朝廷花出去的银子似淌海水一般,更让泓远帝焦虑的是,今年开春雨水不济,秦岭淮河以北诸道已经现了旱灾的苗头,连春耕也耽误了。
泓远帝向户部施压,必须再从税赋中拨出二百万两银子,供平定羁縻州之用,另再拨一百万两,着工部、都水监、司农寺等机构应对引水抗旱、春耕育苗、劝课农桑诸事宜。
皇帝一度明言朝廷的底线,那就是当年兴北道旱灾给了旭王和高句丽可趁之机的历史决不能重演。
大业国的税收,左右不过粮税、丁税和商税,粮税全部以实物体现,商税大部分以实物体现,无实物的服务业以货币体现,丁税即人口税,以货币体现。
耕地有限、人口有限,除非提高税率,否则粮税和丁税没法大幅增加。
唯一能想办法的,只有商税。
商税可征范围甚广,一切不以耕作获得劳动价值的活动皆在课税范围,其中最能榨出额度的,便是港口贸易的关税。关税税率“十抽其一”,万匹丝过关朝廷得千匹,万件瓷过关朝廷得千件,万石茶过关朝廷又得千石,出口如是,进口亦如是,这些实物贡税进入均输平准机构后便能快速折现,充实国库。
滨州作为仅次于海州的第二大对外贸易口岸,贸易秩序必须快速重建。
怡丰和没有了不要紧,只要贸易通道重新被打通,不怕没有商行重新做大进出口市场,市场恢复了,关税自然就源源不断了。
薛淳樾和庄康受命洗清张益流毒,重整靖南道进出口贸易市场。
大好机会当前,曦王绝不会让薛淳樾一人大权独揽,但是曦王阵营向来缺乏商界力量,现在临时去哪找一支为自己谋利的商人队伍呢?
薛汇槿适时叩响了曦王的门庭,先是向宋遐志送出贿银一万两,其后还出资购下洛安的几家商号,直接送给了宋遐志的孙子,洛安城的二把手,洛安府少尹宋振远,可谓诚意十足。
正在薛汇槿焦急等待曦王回音之时,宋氏族人宋云明悄然抵达滨州,住进了薛汇槿的别苑瑞兴居。
薛汇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洛安府尹薛沛杒,却从不知敛迹的宋振远身上,窥见一二。
薛沛杒作为侯门世子,自小在长兴王孙公子中成长,向来自命不凡、孤高自傲,不屑薛汇槿的乖戾阴骘、奸险诡诈。而且薛沛杒还从薛成明那里遗传了一股子士大夫的贞洁观,在他看来,他们曾是旭王的臣属,应当只忠心于旭王,即使主子落败,另投高枝,也不能向敌人投诚,做两姓家奴,因此对薛汇槿萌生憎意,但又无可奈何。
薛成明在政争中落败后,被贬至鸿胪寺,后来旭王倒台,恩主被囚,更是没了生机,争斗之心早已灰败,近来又见海州薛家受旭王牵连,几近破产,一母同胞的兄长薛成贵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不仅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心态来,早些年的意气之争也烟消云散了。自己年过半百,也无甚牵挂,唯今只忧心薛沛杒的婚事,因此十天半月便送来家书及各名门淑女名帖,令他择一人成婚,传宗接代。
薛沛杒心有挂碍,根本无心男女之事,兼之旭王倒台,自己蒙受牵连,怀才不遇、被贬洛安,更有宵小之辈薛汇槿小人得志,如此种种,令他心中积郁,难以排遣。
这日春光正好,薛沛杒便想乔装打扮、出城踏春,一来视察民情,二来消遣心情。出门之时长兴又来了一封家书,左右不过那些劝说之言,他不及细看便随手揣入了怀里,策马而去。
洛安乃前朝都城,数百年的经营使此地百业昌盛、物阜民丰,更兼之城深墙厚、高楼林立,一派大国气象,出城一路俱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来到城郊但见一望无垠、花繁蝶舞,想到自己乃此地政首,自豪之意油然而生,不禁策马驰骋起来。
不知不觉便到了洛安石窟,前朝举国礼佛,佛事繁盛,作为都城的洛安自然有不少佛事遗迹,就如眼前这石窟,乃前朝举全国之力开凿,历时上百年,绵延两三里,横亘在伊水两侧,甚为壮观。
如今开春,来礼佛之人甚多,一片喧嚣。
薛沛杒不信神佛之事,但既然到来,也不免俗套,请了几支清香,往人少之地燃香供奉。
礼佛完毕便转身离开,才走没几步便听到后面有人把他叫住,“先生可是掉了东西?”
薛沛杒回头,见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子,身边跟随者几个丫鬟嬷嬷,女子的装束可称素雅,但看其仆从的穿着打扮,绝非一般人家,便上前请道,“小姐有礼了,可是在喊在下?”
“先生有礼,正是。”说着就叫一个丫鬟递过来一纸信笺,继续说道,“请看看是否为先生之物。”
薛沛杒接过一看,再摸摸自己的怀里,果然临出门之时接到的那封父亲寄来的家书,当时随手揣进怀里,不想没放好掉了出来。
他正要答谢,却见几个丫鬟都掩嘴笑了起来,他忽然想起家书之中还夹杂着一副女子画像,是父亲寄来征询他意见,欲为他说媒的。
看来自己是被误会成情痴或者浪子了,便自嘲的哂笑,拱手谢过便转身离开。
来石窟礼佛的人越来越多,薛沛杒觉得喧嚣过盛,便到马厩牵了马意欲离开,再者他是一城父母官,独自离开又没告知僚属去向总归不妥,万一城中有急事找不到自己麻烦了,这么一想游兴顿失,一夹马肚子便疾驰而去。
才走了四五里路,忽见前方一辆华贵的马车似是陷进了泥淖里,拉车的马却不见了去向,一名女子并几个仆从在焦急地等待救援。
他骑马过去问道,“敢问小姐可是需要帮助?”
那女子转身,赫然是刚才的还信女子。
“原来是你,当真是有缘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一派从容,“原来是先生,不是什么大事,拉车的马儿被炮仗惊吓到了,夺路狂奔,车夫怕我受伤便斩断了缰绳,如今马儿不知去了哪里,马车倒是陷进了泥潭。”
薛沛杒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忧虑,“看天色不早了,此地距离洛安城有近二十里地,即使你们派人回去搬救兵,一来一回怎么也要等到天黑……如果小姐不弃,用在下这匹马拉车你看如何?”
那女子微微吃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估计是惊讶一个初相识的陌生男子竟然如此豪爽地施以援手,不知是敌是友。
几个丫鬟嬷嬷也警觉了起来,一名贴身侍女模样的姑娘扯了扯她家小姐的衣角,焦虑地摇头使眼色。这人把马给了她们,莫不是要一路同行?那怎么得了!
薛沛杒扬唇一笑,却已翻身下马,把缰绳塞到那车夫手中,再转身向那女子说道,“小姐莫要担心,在下不与你们一起。前面不远是个小客栈,我去那里找店小二捎封信回去,叫家里派人来接便可。在下一个男子,自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是小姐你,身边都是女眷,还是早些回家安全些,告辞。”说着便转身欲走。
那女子连忙喊住,“多谢先生仗义相助,敢问先生府上何处,待小女子归家禀明父母后,必请父母差人登门致谢!”
薛沛杒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摆摆手不发一语。
“那先生您的马……我、我该如何归还?”
“区区坐骑一匹,不足小姐挂心。”
这是……不要了?
看他决意相助,而且自己确实也需要,因此那女子便不再说什么,叫车夫重新搭辔牵绳,把马车从泥潭里拉了出来,整理行装。
临走之时,女子再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脸上隐隐泛出几瓣桃花。
薛沛杒在小客栈中等贴身侍卫学训送来坐骑时,已是申时末,太阳西下,夜幕即将降临,他岳身上马,却在客栈门口转起了圈圈,似是流连。
学训走了几步发现主子没跟上来,连忙折返,“少爷,时候不早了,别忘了今晚泾阳侯世子与您的醉春苑之约。”
去年孟春,也是一个城郊的小客栈,他与仪安春风一度,此后再无联系,不知此时她可还安好……
薛沛杒最近总是时不时想起仪安,尤其是如此熟悉的场景,简直就是案情重现。
“少爷?”
学训再次催促,薛沛杒终于回过神来,策马离开。
走了十余里路后,一整天滴水未进的薛沛杒觉得有些口渴难耐,便离开官道,绕到一片翠竹林附近想寻口溪水喝,绕过竹林才发现原来此地竟然有一片房舍,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在郊外的别苑。此地甚是隐秘,如不是特意绕道,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有钱人总是能找到绝佳的隐身之所,薛沛杒哂笑,把坐骑交给学训后便到小溪边喝水。
溪水清冽甘甜,他心头一片畅快,起身欲走之时,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女子的身影,卷着裤腿,挎着竹篮,应是刚在溪边浣洗完毕,趁暮色降临之前赶路回家。
那人的身影,像是……像是她的侍女,应儿?
又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仪安被囚禁在深宫之中,她的侍女自然是待在她身边,此地乃数百里之外的洛安,怎么可能是她!再说像应儿那样的王府一等侍女,又怎会亲自来这荒郊野外浣洗衣物呢!
薛沛杒甩甩脑袋,又掬起一捧溪水兜头浇下,让自己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