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桐茳领着辛夷穿过院子，走上游廊，轻车熟路的来到冯掌籍屋前。却见屋门上了锁。

　　眼见时辰还早，冯掌籍许是还没过来，两人便站在门口静候。

　　只是冯掌籍向来勤奋，竟也有懒怠的时候，可见人都是血肉之躯，总有累的时候。

　　更何况，冯掌籍的年纪，放在古代也不算年轻了，还要成日当如此费神的差事，的确辛劳。

　　才等了一会儿，就见对面廊上来了人。隔着老远，那宫女就认出了沈桐茳，匆匆来到跟前，还算亲热的打了招呼。

　　“姑娘别等了，冯掌籍来不了了。”

　　“怎么？”沈桐茳有些讶然，怎么就不能来了。

　　“冯掌籍都病了有一个月了，身子还没好呢。”

　　都病了一个月了？

　　沈桐茳只骂自己粗心，竟没听说。

　　“也不知掌籍眼下安置在哪个院，我既来了，总得去探探病才是。”

　　宫女闻此，有些为难，忙压低了音量说，“冯掌籍患的是时疾，上头有吩咐，不让去瞧。”

　　时疾？眼下又不是春秋换季的时候，哪来的什么时疾。

　　沈桐茳不放心，便放下身段，央求那个宫女给她带路。

　　宫女摆手，无论如何不敢应承，沈桐茳寻思着，忙掏出一枚银锞子塞到她手上，那宫女才勉强答应带路。

　　尚宫局里，女官统一安置在东院，女史则都住西院。

　　宫女一路领着沈桐茳往西走，她只以为是走错了路，问过之后，那宫女仍十分肯定的说，冯掌籍就住在西院没错。

　　沈桐茳也不清楚，冯掌籍身为女官，为何会住在西院。只怕犯了忌讳，也不敢乱打听，只能随这个宫女走。

　　辛夷深感不安，紧紧的贴在沈桐茳身后，亦不敢多言。

　　七拐八绕之后，宫女总算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院旁就是高高的宫墙，紧邻着长街，仔细听，还能听到长街上，有人匆匆走过的脚步声。看来眼下，她们正身处尚宫局的仅西头。

　　宫女没敲门，就直接推门进了院。沈桐茳和辛夷也一并跟了进去。

　　小院相较别处有些窄，眼前是几间低矮的灰瓦房，与不远处高高的琉璃瓦屋格格不入。

　　若非一路走来，亲眼所见，哪会想到宫里还有这么寒酸的地方。

　　宫女走到正屋前停下，“冯掌籍应该就在屋里，姑娘进去吧。”说完，没等沈桐茳道谢，就转身告辞。那闪躲的样子，仿佛在避瘟疫似的。

　　沈桐茳没多想，抬手正预叩门，门却忽然从里头打开。

　　只见一个高个宫女，提着食盒面无表情的打屋里走出来，如此突然，结结实实把沈桐茳吓了一跳。

　　迅速平复了心情，沈桐茳与之礼貌的笑了笑，不想这宫女清高，冷冷的瞥她一眼，就大步往外走，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直接走出了小院。

　　沈桐茳真心觉得这人古怪。却没空多理会，便要进屋。

　　谁知辛夷却拉了拉她的袖口，“桐茳，我就不进屋打扰，在外头等吧。”

　　“别站在外头，一块进去吧。”沈桐茳说着，挽过辛夷的手，轻轻握了握，“没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我在吗。”

　　辛夷点头，与沈桐茳一同进了屋。

　　才踏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味。沈桐茳往里走，见床前的矮几上，一碗汤药还氤氲冒着热气。应该是方才那个高个宫女，才送来的。

　　床头半倚着个人，正是冯掌籍。

　　听见有人进屋，冯掌籍没转头，用十分虚弱的声音说，“药，我会喝。”

　　沈桐茳闻此，快步凑到床前，恭恭敬敬的给冯掌籍问了个安好。辛夷也一道请了安。

　　冯掌籍这才偏头，打量辛夷几眼，目光最终落到沈桐茳身上，“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口气中透着几分急迫。

　　见沈桐茳不动，又道，“若有什么事，直接去问胡掌籍，若她做不了主，就找沈司赞说。”

　　“我没什么要紧事要回，就是听说您病了，想来看看您。”

　　闻此，冯掌籍眼波微动，“既看过了，就回去吧。”

　　冯掌籍话语间，透着几分淡漠。沈桐茳想，人病了这么久，情绪不好在所难免，可总一个人闷着，更不利于养病，便捧起药碗，凑到床前，劝道：“药得趁热喝才好，否则凉了，就失了药性。”说着，使勺子搅和两下，抬头去看冯掌籍。

　　虽然早就料到，人在病中，脸色不会好看。可冯掌籍的脸色，未免太难看了些。

　　那是灰黄灰黄，毫无血色的脸。双眼无神，嘴唇还发紫，就连两颊，都已干瘪的凹陷下去。哪有从前铁娘子的风范，分明是个病入膏肓的老妇模样。

　　这一个多月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人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冯掌籍抬眼盯着药碗，“我自个能喝。”

　　沈桐茳显然还未从惊疑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将药碗递给冯掌籍，不想辛夷却突然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这药味有些不对。”

　　沈桐茳手一颤，溅出几滴药汤，正落在她手上，烧的手背生疼。

　　冯掌籍横着眼，怒喝到，“胡说什么！”说着撑起身子，就要去夺药碗。

　　沈桐茳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捧着药碗往后退避几步，站定之后，迅速将药凑到鼻边闻了闻，药香浓郁，却盖不住一丝怪味。

　　只是这怪味究竟来源于什么，她可闻不出来。

　　冯掌籍明显有些慌张，趁沈桐茳晃神的工夫，挣扎着起身，近乎疯狂的夺回药碗，也顾不得烫，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见此，沈桐茳和辛夷不单吓着了，心里也甚是不解，却忽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渐远，看来，方才有人在门外偷听呢。这就解释了，冯掌籍为什么明知这药有问题，还是执意喝下。

　　那门外的人究竟是谁，竟逼得冯掌籍不得不自残。

　　沈桐茳困惑不已，正要追出去，却被冯掌籍喝止，“不许，不许去！”话毕，便无力的仰倒在床榻上。

　　沈桐茳见此，也顾不得去追人，赶紧上前将冯掌籍扶起，又轻又快的拍打着她的后背，“您吐出来，快吐出来。”

　　冯掌籍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悲戚的笑意，“这药都喝了一个月，也不差今儿这一副了。”

　　听了这话，沈桐茳心底瞬间惊起一片疑雾。的确是有人要害冯掌籍不假。

　　冯掌籍她自己竟也知道，并且还坦然接受了。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沈桐茳犹豫着，知道不好将话挑明，“您是时疾，这药恐怕药不对症。您知道，是药三分毒，还是尽快换个方子吧。”

　　“不必。”冯掌籍十分干脆的回绝说，“沈司赞说对，那就是对的，我又能如何？”

　　沈司赞？竟然是沈司赞，沈桐茳不敢相信。

　　记得她上回大病一场，沈司赞不单每日着人来送补药，还亲自过去探望过两回，嘘寒问暖，别提多热心了。

　　那样温柔热心肠的人，转过来，又为何要毒害冯掌籍。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难道，难道只因冯掌籍曾在尚仪局诸位女官面前顶撞过她，沈司赞就要杀人泄愤？

　　这虽然说得通，却肯定不是全部。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动了杀人的念头，只怕是多年来，结怨已深。

　　沈桐茳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只因说错一句话，就被沈司赞发落的宁芳……

　　可见宫里求存，都有多副面孔，沈司赞看似温和开朗，又有谁能证明，她不是佛口蛇心呢？

　　“我去与沈司赞说说，给您换副药。”沈桐茳起身。

　　冯掌籍不许，立马钳住她的手腕，那过度消瘦的手，俨然已经皮包骨，钩子似得，紧紧扣在沈桐茳腕上，硌得人生疼。

　　沈桐茳回身，见冯掌籍脸上并无被人加害的恐慌，反而露出前所未有的从容笑意。

　　“从前觉得你有出身，有样貌，必定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不想却是个本分踏实的孩子。”冯掌籍望着沈桐茳，和颜悦色的说，“宫里的差事不好当，主子压着，规矩管着，同为宫人，也偏要争个高低贵贱出来。你与人为善是好，却不要少了防人之心。”

　　沈桐茳安静的听着，眼光有些复杂，总觉的冯掌籍像在交代身后事似得。

　　“我从前就是太争强好胜，才会树敌无数，现在想想，是我自不量力了。”说到这里，冯掌籍自嘲的笑了笑，“我出身微贱，凭什么与那些出身世家的姑娘争，若是赶在二十五那年就出宫，嫁人生子，孩子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沈桐茳不知她是不是看错了，冯掌籍的眼眶似乎红了。

　　“所以，人有多大本事，心就要摆多高，明明是只灰雀，却妄想与九天凤凰比高，到如今登高跌重，全都是报应啊。”冯掌籍说着，眼角淌下一行热泪。

　　“掌籍，您病着，就别胡思乱想了。”沈桐茳劝慰说。

　　冯掌籍摇头，松开了沈桐茳的腕子，“你快走吧，就当今儿没来过。”

　　依着眼下的情势，沈桐茳哪放心冯掌籍一个人呆着，只怕她会动自弃的念头。

　　冯掌籍虽有些失仪，可心里却不糊涂，便与辛夷递了个眼色，“送你们姑娘回去。”

　　得了这话，辛夷忙将沈桐茳拉起来，沈桐茳执拗，把着床栏不肯走。

　　冯掌籍摇头，“你这位小姐妹，比你通透明理，说到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又何苦为我一个将死之人，徒惹是非？”

　　沈桐茳依旧不动，因她知道，她这一走，就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冯掌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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