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沈绉哭得那样悲伤,安平紧紧抱住沈绉,一时泪落如雨,既心疼沈绉,也为自己而心酸。
说起来,江小姐与沈绉成亲不过两载,而她与沈绉成亲六载,更与沈绉一同经历不少风雨,可如今看来,在沈绉心中,她是永远也比不上江小姐了。尽管沈绉口口声声说不爱江桐,却又哭得那样伤心,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除了江小姐,她没见过沈绉为谁掉过眼泪。她所知道的那些宗室、皇亲、世家、勋贵们,宠爱的女子去世,只消一个月就能平复伤悲,三个月就平静如初了,若是那等薄情寡义、没心没肺的,没几天就嬉笑如常,忘了个干净彻底。而沈绉,在江小姐逝去六七年后,仍旧对其无法忘怀。
这种无法忘怀,安平曾为此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嫁的是有情有义的郎君,然而今天,这种庆幸让她生出一种迟钝的痛感,尤其听沈绉亲口承认是为了江小姐而故意冷落她,故意伤她的心,还是在那几个与之牵扯不清的女人面前。
真是可笑,要知道,不久之前,沈绉与她还是一派夫妻恩爱、情深似海的模样。
一切都是假的,沈绉对她的温存和体贴都是假的。
他心中装着江小姐,所以在与她成亲后冷待她,还生生抛下她两年多,甚至在北戎犯边,北戎可汗指名道姓地要娶她的时候,都没出现。可见,在沈绉心中,她比不上江小姐。
可能,还比不上李月娥。
因为沈绉听到有人要上门向李月娥提亲时,就不顾一切地跳出来阻止,为此不惜暴露行踪。还为了让李月娥不在一群江湖草莽面前坏了清白名声,而费尽唇舌跟自己素来厌恶的江湖人士讲了大堆稀奇古怪的道理。
可当北戎的汗王指定要娶她这位长公主时,沈绉得到消息后竟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荆州大营里,据说靖国大将军要调他北上的时候,他还百般推脱。
安平越想越觉得心冷,原本酸楚的感觉渐渐变为麻木,一股怨恨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长。
安平拭了拭颊上已然冰凉的泪珠,松开双臂,往后退去。
此时沈绉的重心都倚靠在安平身上,安平抽身而退,沈绉便顺着安平退开的方向倒去,栽到地上,一动不动。
安平唬了一跳,回过神来,担忧地俯下身去扶沈绉,口中唤道:“驸马,你怎么了?”
众人纷纷拢过来,崔大小姐看了一眼,道:“长公主毋需忧心,驸马呼吸绵长,想来是睡着了。”
安平稍稍放心,又有些恼,这人把她害得伤心不已,胡思乱想了半天,自己却躺在地上睡着了,真是可恨。可她却不能任由他躺在地上,于是一边生气,一边去扶沈绉,却哪里扶得起来。
沈络见状,上前帮忙。可惜沈绉太沉,安平和沈络这俩纤弱女子又拉又拽,半天都没把沈绉从地上拖起来。
崔十娘一见,忍不住嘴角上翘,开始卷袖子,打算过去帮忙,却不防有人轻轻扯了一下她背后的衣服,回头一看,正是她姐姐,只见崔大小姐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崔十娘便垂了下手。
沈络与安平商量一番,抬起沈绉一只胳膊放在自己肩上,试图架起沈绉,奈何力气不够,加上醉酒,不光没有架起沈绉,自己反倒脚滑摔了一跤,正好跌在沈绉身上。
安平有些无奈,对沈络道:“你自己都醉了,哪里还能扶起你哥哥,快乖乖坐着别添乱了。”
安平见在场的都是呼奴使婢的年轻女子,看着都很娇弱没什么力气,便对崔十娘道:“崔统领,烦劳你去叫两个力气大的嬷嬷来。”
沈白上前,对安平福了福,道:“长公主赎罪,沈白以为,天正下着雪,崔统领去叫人,一来一回,要费不少功夫,况且舅舅衣衫单薄,又饮了许多酒,若不尽快扶起来,怕是要冻坏了。”
安平有些不高兴,却也明白沈白说得不错,道:“不去叫人,难不成你扶得起他?”
沈白屈膝又是一礼:“沈白愿意一试。”
安平不出声,冷冷地望着沈白。
沈白在安平的冷眼中走到沈绉头边,跪了下来,用尽力气一点一点地撑起沈绉的上半身,让其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当然扶不起沈绉,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绉躺在冰冷的地上。安平贵为长公主,行止有度,自然不会做出这样有失体统的事,即便安平长公主想这么做,也会顾忌宫规礼仪而不能去做。但是她不一样,她是沈绉名义上的亲人,她不怕闲言碎语,也不惧安平的妒意,她知道,舅舅一定会护着她的。
众人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见安平的眼神冷得都能凝成冰了,一时间也不敢说话,只觉得时间过得漫长。
沈络心中急得不行,一面埋怨沈白自作主张,一面又觉得她做得不错,一面担心触怒安平,一面又绞尽脑汁想办法补救,对安平道:“长公主,七哥好像在出汗,是不是病了?”
果然,安平见沈绉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一边弯腰为沈绉擦汗,一边急道:“崔统领,你快去叫人把驸马带回房,再顺便请个大夫。”
崔十娘应声,刚要动身,忽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白衣女子向听云轩疾步行来。只见那女子步态轻盈,步伐飘忽,似舞动的蝴蝶一般翩然,又似风一般迅疾,转眼间便来到跟前。
崔十娘心中警铃大作,右手便去拔剑,口中喝道:“站住!来者何人?”
可惜,剑刚拔了一半,就被那女子又插回去,对方的手还似是无意地拂过她的脖颈,崔十娘不由大骇,却也不敢乱动。对方的警告意味很明显,她可不是她的对手,在场没有人是那身份不明女子的对手。
安平也注意到了那白衣女子,只望了一眼便皱眉。同样的一袭白衣,同样的白纱遮面,同样高挑的身形散发着迫人的凛冽气息,想不到那个天女教的贱人竟敢闯到沈家来,真是该死。不过,沈家守卫森严,外有安庆大营的驻军,内有层层岗哨,林琅绝对闯不进来,那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守在暗处的大内高手呢?
安平满脑子疑问,正在这时,那白衣女子已走到沈绉跟前,俯下身,双手从沈绉腋下穿过,将沈绉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到肩上。
安平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那白衣女子的手臂,喝道:“放下驸马,本宫可以饶你不死!”
那女子闻言,侧过头看着安平,安平不由愣住。
这女子绝不是林琅,虽然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明如秋水,眼神与林琅一样清冷,却不是林琅,然而看起来却很熟悉,究竟是谁?
沈绉迷迷糊糊之间,嗅到一股令人心安神宁的馨香,知道是他生母林芷来了,但是他挂在林芷肩上,正好顶着胃,只觉得胃极不舒服,恶心欲呕,便挣扎着要下来,口中嚷道:“林姐姐,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林芷闻言,扛着沈绉出了听云轩,行到一处花木跟前放下,沈绉张口便吐了一大滩。
林芷掏出手绢为沈绉拭嘴,沈白乖巧地倒了杯温水送过去。
沈绉漱完口,对沈白道了谢,然后一把抱住林芷,撒娇道:“林姐姐,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
林芷没有回答,那人故意把沈绉留在荆州大营,为的就是再见到她,可她不想见他,便硬着心肠不去见儿子,可是她该怎么跟儿子解释呢?
“啪!哗啦!”安平摔了酒杯,还有精美的白瓷酒壶。
沈绉听到动静,连忙松开白衣女子,踉跄着奔回听云轩,见安平还要摔,忙上前拦住,道:“殿下息怒,谁惹你了?我帮你揍他,不要摔东西嘛。”
安平气急:“怎么,心疼这些酒杯酒壶?我偏要摔!”
沈绉呵呵笑道:“殿下喜欢摔就摔吧,我不心疼,绝不心疼。”然后小声补充了一句:“就是有点肉疼。”
安平扑哧一声,把手中的酒壶放下了,微笑道:“驸马刚刚说要帮我揍人出气,不过惹我生气的人就是驸马你,不知驸马打算怎么揍你自己呢?”
沈绉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随后扯开嗓子大喊:“娘——救命啊!你儿媳妇要打你儿子啦!”
众人听到沈绉的喊声,大感意外,没想到一向沉稳内敛的驸马醉酒后竟然是这副德行,怪不得他平时滴酒不沾。
安平有些尴尬,不愿沈绉继续出丑,忙捂住沈绉的嘴道:“不要再喊了,你娘听不到的。”
沈绉挣开安平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听云轩,把白衣女子拉进轩内,对安平道:“安儿,这是我娘。”又指着安平对白衣女子道:“林姐姐,这是你儿媳妇……”
林芷不等沈绉说完便打断道:“阿麟,娘是江湖女子,不惯与官家打交道,你还是不要介绍了。娘这次来只是想看看你,既然你没事,娘这便回去了。”
沈绉不舍道:“林姐姐要走,儿子就不留你了,不过要亲我一下才能走。”说着把脸凑过去,用手指点了点着自己的脸颊。
林芷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真容,便道:“都多大人了,还要亲,下次吧。”转身就要走。
沈绉不依,撅起嘴道:“不行,这是你欠我的。”
林芷听了这话,果然停住脚步,微微叹了口气。
沈绉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蹿到白衣女子跟前,笑嘻嘻道:“既然娘不肯亲我,那我就来亲娘吧。”伸手揭开林芷的面纱,在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道:“这是我欠娘的。”
林芷原本清冷的眼神顿时温柔起来,刮了刮沈绉的鼻子,嗔道:“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撒娇,羞不羞。”
在场众人见到林芷隐藏在面纱下的真容,不禁全都呆住。
乍一看,林芷那张脸与沈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一看,才发觉林芷的面容更显柔美,蛾眉如画,双瞳剪水,鼻子秀挺,樱唇丰润,耳朵小巧。相较之下,沈绉面部轮廓更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略薄,线条分明,耳朵倒比林芷大很多。不过两人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都生得极美,乌黑灵动,似含秋水,配上纤长浓密的睫毛,似天然含情,望之魂销。
在众人发愣的当儿,沈络屈膝向林芷福了福,道:“络儿见过林姑姑。”
安平被沈络的声音提醒,敛裾下拜:“安儿见过夫人,方才不知是夫人驾临,多有得罪,还请夫人见谅。”
林芷侧身闪开,抱拳回礼道:“殿下客气了,区区一介江湖女子,当不得长公主大礼。”
见安平向沈绉生母行礼,其他人也纷纷屈膝行礼。
礼毕分宾主落座,众人仍旧不住地打量林芷,心中感叹不已。
难怪靖国大将军至今对其念念不忘,林芷已然年过四旬,却徐娘不老,肌肤紧致,身姿曼妙,风韵更加迷人。
国人都道驸马生得好看,今天才明白为什么驸马生得好看。原来还觉得驸马生得太过俊美,甚至有些阴柔,让人觉得有点女相,但是见到驸马的生母后,才觉得驸马的相貌一点儿也不阴柔,也不女相,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阳刚俊朗了。
安平亲手端了杯热茶奉给林芷,林芷接过抿了一口,倒也不好说立刻就走。她刚进沈府,就接到沈万昌的求助,说沈绉醉酒,惹恼了长公主,怕是要引发长公主的雷霆之怒,连忙赶过来,正好看见沈绉躺在地上,安平和沈络拉了半天都没把人扶起来,这才现身。
安平心中忐忑,今天她在沈绉生母面前闹得有些不像样,刚刚虽有道歉,只怕这位婆婆对她的印象不会很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平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随便说话。
而林芷,则不知该跟这些人寒暄些什么,她是江湖女子,更是说一不二的天女教教主,跟这些官家女子真没什么好说的。
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只听得见沈绉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他伏在桌上再次睡着了。
林芷上前,见沈绉满头是汗,知道酒正在发散出来,掏出手绢,发现上面有儿子呕吐的秽物,便用袖子为儿子擦汗。
因为亲娘就在身边,沈绉不再精神紧绷,一放松便睡着了,朦胧进入梦乡的时候,嗅到林芷身上的馨香,知道亲娘正在守护照顾自己,便拖长腔软软地叫了声:“娘——”
这一声犹如稚童娇声唤母,声音里尽是稚子对母亲的依恋,叫得林芷心肝一颤,也叫得在场人的心都软了下来。
林芷拍了拍沈绉的后背,柔声道:“阿麟乖,外面冷,娘带你到房里睡啊,先醒醒。”
沈绉没睁眼,泪水却从眼中流了出来:“妈,我好想你,妈,你过得好不好?妈,我回不去了,妈,我没法对你尽孝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