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可跟强盗不同,世家是有朋友的,而且是很多朋友,能摆在明面上的那种朋友,那就是其他世家。世家与世家之间早就结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动了其中一个绳结整张网都会被牵动了,它的盟友们不能容忍在没有商议和计划的情况下突然没了一个世家,于是好几个世家的人就跑来找张三要说法了。”李木像是察觉不到老道人的脸色变化,还在那儿滔滔不绝。
“张三能给啥说法,他杀的是坏人,杀了就杀了,这群世家因为坏人死了而找张三的麻烦,张三反倒气不打一处来,反客为主向几个世家要说法,反向调查起这几个世家了。”
“既然都能是盟友了,那当然是一个德行呢,作为朋友的几个世家铁定也不是什么好鸟啦。张三一查就发现他们身上也不干净,因而再次抬起手中的剑,又是几个世家没了。但这张网可不是几个世家结成联盟那么简单,那几个只是前哨,前哨一没,几十个世家震怒了。”
“可惜啊,可惜,那几十个世家人数是多,实力却不咋行,又没了。然后张三这下麻烦就惹大了,跟捅了马蜂窝一样,走到哪儿被追杀到哪儿,逃都逃不掉,当然,他也没有逃的意识,哪怕是百多个大大小小的世家共同围剿张三。张三也是牛逼,愣是从中杀出一条血路,连当时顶级的杀手都折了。”
“那些世家也真是执着,
自身都半残了还不放弃,江湖手段不行就搬出朝廷来,把他们在朝中的官员都给拉出来了,想以朝廷来压他。张三更硬气,查明对方是贪官污吏,直接上门把他的脑袋给剁了下来。”
“你也听出来的吧,这个张三是真的狠,算得上天下有数的狠人,下山三十年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江湖四圣中就属他手上人命最多,连有过行伍经历的大马金刀都比不上他。”
“说来也气人,张三杀孽最重,偏偏他在江湖中最讨天下人喜欢,被奉为靖清他斩邪降魔,涤荡寰宇,连朝廷对他的友善也仅次于大马金刀,而杀人最少的玄衣客却最遭忌惮,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听得出来,吴名当年给李木讲故事时多多少少带了点儿私人情绪在里面,而李木居然连这都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了,是不知道这是朝对面坐着的老道人的调侃啊,当着人家的面儿说。
“后来嘛,张三即使在这过程中突破到了一品,但最后牵扯的世家和宗门实在是太多了,张三一个人根本顶不住,还是他师父把他带回山上,江湖上的烂摊子由道山和朝廷联合出面摆平,这件事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所以说,你千万不要学这个傻子张三,做事儿绝不要一根筋,更不要看过一些书就以为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要从实际出发,都要从生活出发,不然就会像张三
那个倒霉催的一样,哎呀……”哎呀不是玄衣客讲故事时的感叹,而是现在李木复述时的痛呼,李木捂着脑门儿委屈巴巴地看着老道人。
李木正在那儿兴高采烈地讲着,越讲越起劲儿,一个巴掌冷不丁地就拍来了,抬头一看,是黑着脸的老道人,“你小子不知道我就是你口中的张三吗?当着本人的面也不知道说点儿好听的吗?”
李木这下就有话说了:“您不是叫我‘不必有所忌讳,有什么就说什么,一切如实道来’吗?我这……”
老道人捂着脑门儿,抬手阻止李木继续说下去:“我是让你有啥说啥,可没让你完完整整地复述一遍啊!跳过这段,说说我第二次下山是怎样的,简短点儿,少带些对张三的评价。”
李木无奈地耸耸肩,接着说道:“我师父说后来张三在山上又修道一二十年,成为了超越一品的存在,就又下山去了。这次下山张三学乖了,”
“咳咳!”老道人在一旁干咳提醒李木的措辞,让他收敛一点儿。
“放心,这是最后一句评价,没别的了。”李木点头表示收到,解释一句后就继续讲述,“张三这次下山不再是打打杀杀了,就只是单纯的闲逛,就算杀人也是杀几个重点典型,不再一杀到底,而仅仅是警告。”
老道人点点头,示意李木不用再讲下去了,悠悠地说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眼
睛里是容不得沙子的,对付那些‘恶’,我的手段也是足够酷烈,和现在的你也是有些像的,不过再下山时却变得‘温和’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李木思考了一下,诚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能肯定您一定不是迫于师门和朝廷的压力。”一品的问道人都不惧这些,更何况是达到前人从未达到高度的靖清天师,谁敢给他压力?
“不错,我不是怕了,”老道人肯定了李木的猜想,“我是明白了。我在三十年间杀了一大批恶人,杀得世人都以为恶人都快死绝了,可仅仅过了几年,新的一批恶人就又长出来了,就像割掉的野草又从草根中新发出嫩芽一样,而每当我经过时,总是一片海清河晏的景象,可这并不是恶人们改邪归正了,只是他们把蝇营狗苟藏了起来不让我看到。”
李木紧紧抿着嘴,没有开口说话,而老道人则是在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醉谷’这个地方吧?”
李木点点头,“一个不毛之地,什么庄稼粮食都种不出,矿藏也没有一点儿,灵力更是少得可怜,但那里却有一种可以酿酒的树,酿出的酒别有风味,深受江湖人的喜爱,以至于竟然把醉谷养得还算富裕。而整个醉谷的人都靠酒活着,因此酷爱喝酒,行为极为烂漫,谷里的人以开朗爽快闻名,江湖人多引为好友。”
“那你知道‘醉谷’以前叫‘罪
谷’吗?犯罪的罪。”老道人露出淡淡的微笑,端起一杯热茶润润喉咙。
“罪谷?为什么?”李木并没有从他师父那儿听过这件事。
老道人看着李木眼睛认真地说道:“因为那里曾经是用来流放罪犯的地方,那里以前根本就没有人,因为人在那儿活不下去,用来处罚罪犯正好,因此罪谷装满了罪犯,而如今醉谷的人都是当年那些罪犯的后代。
“它之所以变成如今的名字,只是因为后来那里的作恶的歹人没那么多了,还多出不少好人,酒又很出名,才渐渐变成了‘醉谷’。”李木闻言一怔,有些意外,“你看,坏人好人其实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只要地还在,那么迟早会长出好人和坏人。”
老道人说完,没有给李木太多思考时间,继续说道:“你知道你们这一脉为什么会因为顿悟而突破境界,又因为道心崩碎而修为全无吗?”老道人话题转得很快,听起来这是和刚刚讲的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
李木露出求知的眼神:“为什么呢?”
“道祖在《说灵》中有言:‘灵者,天地之气也;御灵者,以身与天地同而役其气也。故而,欲御灵众者,必先神通,神通则意达,意达则气顺,气顺则如驭臂使。’天下御灵的人哪个不是让自己念头通达才能够御灵,只不过是你们这一脉尤为明显罢了,世人就以为这是你逍遥子一脉的特权了。
”
李木低头,回忆起当年师父对他的叮嘱,让他不要关心灵力,好好修道即可,御灵为道衍之术,悟道则灵力自来。
这次,老道人给李木留下更多的时间让他慢慢思考,他则是手捧着热茶慢慢饮,扭头透过大门欣赏外面的云卷云舒,悠然而惬意。在品完一杯热茶之后,老道人又给自己续上一杯,“你师父应该给你讲过黑白、清浊、善恶、阴阳、生死吧?”
李木默默点头,表示自己师父确实说过这些东西。
“黑白,两种相反的颜色,黑之所以叫做黑,是因为人们把黑色命名成黑色,如果在最开始人们把它叫做白色时,那么白色就变成了黑色,黑白不过是因时而定,因人而异,黑白如此,阴阳如此,善恶如此,生死如此。”
“黑白在轮转,阴阳在变换,不变的唯有这维持这天地昼夜不休,岁月不停运行变化的道,只有读懂了这道,才能知晓这天地的真谛,这便是你我修道人的追求。”
“惜哉,这大道太大,大到横跨过去未来,包容宇宙洪荒,大道又太小,小到尘埃之微都有一个完整的道,眨眼之瞬就是道的万千往复,区区的人类怎么能真正读懂道呢?穷其一生也只不过窥探其亿万中的不足一。”
老道人回过头来看着李木:“你我每每因得道而沾沾自喜,可得到的一鳞半爪就真的是对的吗?盲人摸着象腿以为是柱子,但只有
摸遍全身才知道那应当是象腿;而我们就又要因此畏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见一叶落,知秋之至。”
“你知道昆屯高原上的那些庄子,在朝廷的历史专究口中叫什么吗?”上一刻,老道人还在与李木聊修道,下一秒,又提起了昆屯高原。
李木摇摇头,对于这些专业的事情他并没有多了解。
老道人并没有多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他们叫那些庄子是活着的史书,让他们可以了解到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是什么模样。”
李木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是的,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就是那个样子,堆满了错误。”老道人平静地说着,“你去谷鸠庄时发现了吧,明明庄子规模比罗象国其他地方的庄子小,但世家的力量却比他们要强大得多,一个图巴家就有两个四品,七个五品。”
李木没有开口说话,等着老道人给他答案。
“那是因为他们有整个庄子在给他们供养啊,所有好东西都被那些能感灵的人霸占了,纠集了整个庄子之力,怎么会培养不出更强大的修行人呢?同时,那些世家的修行人除了修行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俗务自有人照料,心无旁骛之下,比其他同等世家的人更强也是自然。
“把所有能感灵的人汇聚在一起,然后集所有人之力供养这些最强的人,然后依靠这些人抵抗灵兽的侵袭,以保证所有
人的安全,这就是过去庄子的生存模式,就是靠着这个方法,我们才走到今天。”
“那你知道为什么走到现在,谷鸠庄它们又错了吗?因为现在有了灵器,有了灵阵,有了法宝,连普通人都有了抵御灵兽威胁的可能,抵抗天灾人祸时,是所有人都要冲在前面,生存的根本变了,旧有根基延伸出来的规矩自然就大错特错了,修行人们没有奴役普通人的理由。”
李木再次陷入了沉思,而老道人则是继续说着:“李木小友啊,岁月这条长河从来没有停止过,世事总在变迁,我们现在看两千年前他们有些事做错了,那两千年后人们来看我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有些事情不对呢?世事无常,唯道永恒。”
讲完之后,老道人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讲道:“李木小友,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些人把我道山说是你逍遥子一脉是人宗?”
李木点点头,他确实听过这样的说法。
“那你可知为何?”
李木对此就不曾知晓了。
“我道山一脉修道人常年居于这云雾缭绕的山顶,俯瞰天下潮起潮落,历来不过问人间如何,只顾在山中修身养性,委实是不通人情,像天空高高在上;而你们这一脉却总是在人间嬉戏,穿行在这人潮人海当中,每一代江湖人都能看到你们的身影,直道你们是人间的修道人行走在地。”
李木看着老道人的微笑,总觉得
世人似乎有所误解。
“可在我看来,我道山比你逍遥子一脉离人间更近。”老道人抚须而笑,“我天宗看似无情却有情,你人宗才是真正的绝情灭性。”
李木没有惊讶,也没有反驳。
“我道山修道,是看天下大势以寻道脉,是抛杂弃乱,摒除邪欲,修一颗赤诚稚子的初心。大道运行总会在岁月长河中激起些许涟漪,而涟漪总是有起有伏的,可无论如何,河流始终滚滚向前,我道山众人何必下山?冲波逆折时,浪花激荡,于世间的我们如何能幸免?此时当然会下山了。”
“而你逍遥子一脉修道,是看人间悲欢以察道徼,是俗世翻滚,红尘洗练,千锤万击,修一颗真心,看似在人间,却早已抽离在外,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看那世间繁华与衰落,犹如看一场最生动的戏曲。于世间无害,亦不曾致力于有益世间。”
李木默然,他忽然开始想念酒泉了,只盼唐家人能快些来,他好痛痛快快地喝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