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身对于梅可甲这样的商人来说意味着太多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两碎银反而入不了他的眼。所以皇帝竟然有此赏赐,梅可甲也终不似以往一样镇定,改而情绪汹涌而不能止泣。
朱元章对商人多么不待见,这不必多说。这个农民老爷爷,除了对自家人疼着爱着生怕受一点苦以外,他对其他各个阶层都不好。
有此背景,梅可甲此番才如此激动,他叩首说道:“小人微末之伎能得陛下赏识,更赐官身,心中感佩莫名,无他,终此一生为陛下效死而已!”
因为都是自己人,没有文臣,所以朱厚照的姿势很随意,他半躺在一个木椅上,摇摇晃晃的倒是很悠哉,并对着侧方向跪着的梅可甲说:“朕这个人有些护短,有的时候也因此很难完全顾得上是非对错。无论怎样,自己人朕总归是要爱护一些。当然给不了你大官来做,因为传奉官本身也是朕要去除的弊病,这六品功名冠带给你,怕是也有人说些闲话。不过朕也不管,因为你给朕立了大功。”
梅可甲没想到皇帝还搭上了一点清名,心中更加感动和折服。
“再有,去年,你一个婢子所出的一双姐妹,因为一些奇怪的事情而沾上了些谣言。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总归还是要通过你才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这件事,上次梅可甲进京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起因当然是怀远伯欲上门抢人,最后叫陛下给救了下来。
即便事实确实清清白白,这两人也嫁不出去了。因为没有人会摸得准,皇帝在这里到底有没有事情。
可能没有。
但他妈的万一有呢?
女人而已,旧社会的地位不高,谁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就去搏命。
除非朱厚照圣旨将其赐给谁,或者主动出面为其说亲。
原来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他去过一趟梅府,见过了之后就不太愿意了。自古英雄爱美人,两个小姑娘漂漂亮亮的,干什么便宜了别人?
这件事说起来奇怪,
因为鲜少有皇帝自己出面来讲这种事,搞不清楚的还以为皇帝色心大动。不过梅可甲也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大概除了觉得奇妙,还有就是一种……觉得撞了大运的感觉,他原本其实安全感不够,有了这一层关系,自己就不会时时做噩梦了。
也有人说未来不知是福是祸。但现在局面已然如此,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回奏道:“小女蒲柳之姿,又出身微末,能侍候天家已属偷天之运,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其他没什么,就是朕……的确不能封位过高,否则朝堂上总归是要闹上一闹的。”朱厚照也不骗人,反正实话实说,“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朕。”
梅可甲微惊,“微臣惶恐!”
“哎。”
朱厚照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讲下去,他上辈子娶老婆也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娶过,现在这种情况,话说重了,他觉得自己过分,话说轻了,又惊着了对方,真是难办。
但难办也要办。
他还记得先前张太后提醒过他,既然外面有此谣言,那倒不如早些把人给接近皇宫。
皇帝召两个女人有什么问题?
虽说是商人之女,但是只要不封为皇后,大臣也不会有意见。
时间拖得久了,反倒会让人觉得皇帝提上裤子就想赖账。
再有,
新年一过,好些臣子上疏强调皇室子嗣传承之事。
现在做这种动作,正正好好应着了四个字:顺理成章。
“你也不要惶恐了。今日回去以后,就把朕的这番意思和你的两位女儿说明。也……”皇帝想了想,“……也不必急着让她们这几日就入宫,你刚回来,还是给些时间叫你们父女相处些时日。等到你觉得差不多了,递个消息给刘瑾。朕会令刘瑾去接人。”
这些安排都很有人情味。
“是,微臣谢陛下体谅!”
朱厚照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们还未用膳吧?留下来,多陪朕一会儿。”
谷大用和梅可甲皆不敢受,因为今日的恩赏已经不轻了。再多,那就承受不起了。
但是朱厚照坚持,“说了,我们是自己人。”
不过,到最后他们也还是不敢和皇帝同桌。
朱厚照也不讲求那些形式,还是以人家能够舒适的状态去搞,否则坐立难安,这饭吃着有什么意思?这样就搬了两张稍矮一些的桌子,让他们坐在两侧。
高度下去了,谷、梅两人的心反倒放下了不少。
“大用。”
“奴婢在。”
“再去浙江以后,负责掌管梅记的杭州织造也划为你管。但你不要管他怎么做生意,你我都不行商,就是朕也不会去管他如何买卖。你,要去为朕管理几块皇庄。”
这件事已经在过程中了,“浙江这次查没了一些田亩,粗算也至少要有二十五万亩的水田。浙江田地少,这些皇庄朕不要你多交多少粮食,总归还是雇佣当地无田的百姓,让他们伺候土地,朝廷抽税不得超过二十税一,多出来的都留给百姓。”
明朝江南地区的田税重,说个概数大约是总重量的20%,所以二十税一,是妥妥的低税。
如果是以前,谷大用要哭出来演一番戏了,什么称赞皇帝爱民如子之类的,不过上次因为这样被训过一次,也就不敢了。
“奴婢明白,陛下最重视百姓,奴婢就是再没脑子也不敢百姓嘴巴里捞银子。”
反正是边吃边说。
朱厚照也就随意讲了,“浙江这次又抓了许多人,朕都知道,好些人说皇帝太过严苛,好像是盯上了浙江一样。朕没有去查这些背后的谣言所在,也懒得查。到最后,话还是要耕种这些皇庄的百姓自己来说。”
“而且,开海以后,浙江、福建两地的商业会更加繁荣,百姓是需要有些余财的。等到有了实实在在的效用,往后的事情也才好做。所以倒也不是完全的爱护百姓,这一节你们先记住。”
梅可甲点了点头,他知道皇帝的作风,就是做什么事情会超前谋划。
“另外,浙闽总督府和浙江巡抚联名给朕来了奏疏,说要请求拨银扩建这几处城池,朕是会同意的。现在有了多了两百四十万两银子,朕是底气十足。对于你们两位来说,也就是杭州织造和梅记,也可以关注关注宁波府的建设。”
梅可甲心领神会,“陛下是说,这两年京师在做的营造?”
“不错。开海以后,内外交流必定频繁,人聚财也聚,作为朕来说,总希望杭州、宁波这些城池都越发的繁荣才好。”
“微臣明白了。”
其实本质上还是皇帝想要展现的开海的成果。
只有出现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皇帝的威信才能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得到加强。
大明的弊病那么多,朱厚照当然是想要越改越容易,而不是越改越费劲。
江南这片土地,怎样都是商业繁荣,也只有商业繁荣才能慢慢催生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至于说到底能不能真的产生资本主义,或者即便产生了是好是坏,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朱厚照只是记得以前读书时看到‘明末资本主义萌芽’这句话觉得很可惜。
那时候对社会学、经济学以及背后的文化等等种种因素都不了解,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我们这个民族真的差一点。
所以没能当成列强。等到有实力了,和平与发展又成了主题。
而眼下的正德年间,
西方也就刚刚开始大航海。
大航海时代所带来的财富其实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类科学技术在这几百年突飞勐进,他想要那些知识传进来。
所以大明也要参与大航海。
“你的造船厂,如今怎样了?”
梅可甲答说:“也是开海令之后,好些大商户都需要添置船只出海,只可惜海禁多年,会造船的工匠很少。说起来,好些人是求着微臣交船,但微臣实在无船可交啊。”
说到这个朱厚照也只能叹气。
这就像后世的一些产业衰败一样,重建起来难度最高的就是如何再培养出相当数量的产业人才。
只要人在,恢复起来相当快,譬如二战后的德国、日本;要是技术人才都不在了,那光有钱、有政策其实也很难,譬如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技术人才大量流失,自己的东西坏了自己都修不好。
可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朝廷禁海以后,造船产业无非就是造些大运河上的船只,没有那么大的‘市场’,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的人。
“以往朝廷长期海禁,就是工部眼下想必也不会有很多会造船的工匠。不过多几年培养总归是可以有越来越多的人的。朕心里希望,有一天大明能够再造出郑和宝船。”
郑和宝船说是长一百多米,真的开出来就是古代航母。而嘉靖年间记载,明朝使臣出使琉球国,所乘的“封舟”长仅45米,宽10米。
船队出现也会促进火炮的发展,因为海上有争端肯定还是要靠炮去打,你不可能射箭,鱼都射不到,不要说人了,更不可能提着刀去砍。所以海上的武装力量一定是火炮更加方便。世界上第一艘侧舷装火炮的战舰就是在目前这个年代,由英国人建造的。
大明一定要参与这个进程,哪怕是引来了战争也要参与。因为极端的来说,战争也是技术交流和融合的一种形式。
谷大用和梅可甲走后,
朱厚照一个人又想了很久。
没有开海之前,他想着就是开海。等到真的开了海,他就在幻想着大明的海上无敌舰队。
刘瑾劝了他几次就寝没成,后来还是秋云过来,因为夜太深,实在不能够多熬。
三日后,
朝廷发生了件较大的事,大同传来军报。
周尚文领兵八千,与鞑靼在草原上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战斗,这次战斗有一百四十多名士兵战死,但斩首敌军三百多人。仅从战损比上来说,明军算是胜了。当然,明军还是退守大同,国境线不会有任何改变。
看起来像是白白牺牲,而且都是对精锐骑兵的损耗,但报到京师里以后,皇帝没说什么,就是照例给以抚恤。
周尚文这个人和杨尚义还是不同,杨尚义原先驻守大同就是以守为主,当然也会有巡边,但是巡边就是一个小队,真的给逮到了,损失也不大。
而周尚文就会率领稍微有些规模的骑兵到长城之北寻机接敌,这次是一次,弘治十八年的九月也有一次。
朝中的大臣有些微辞,觉得周尚文用兵草率、急于立功,实在是不够稳重。第一次就前出八十里,这次直接走了一百八十里。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给人埋伏了一下,那还得了?
但这些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是被挡住的。
他情愿周尚文这样,养这些兵是拿来用的,不是供起来当祖宗的。一支军队在这种主帅的带领下反复鏖战,最后就可以成为百战之师。
鞑靼人前些年多次寇边,西北一战之后稍微老实了些,大同方向是达延汗的部队,周尚文如果不显得好战又能战,指不定又要被鞑靼人打到脸上来。
文臣不会喜欢这样的大将,所以逮着个事情就一直说。
又过了三日,
梅可甲递了条子进宫。
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让刘瑾去办事了。
又不是迎娶皇后,这件事其实也算简单。
但这件事要经礼部,所谓天家无私事,因为要给人家封号的。
有明一代,后宫妃子的等级也不少,大约可以分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不同时期有些变化,但大体如此。
朱厚照觉得给人家太过低的位置不太好,梅可甲毕竟掌管了他许多银子,而且立下了功劳。
所以淑女一级倒也没必要,至于选侍,好像有个姓李的,听着总是出戏,所以也不要。
最后是封了贵人的名分。
朱厚照的思路是这样,即便是自己的女人,封赏也不轻易给,因为赏赐要有缘由,不然就乱了套。这背后的意思,后宫也要有规矩,而且他作为皇帝要严肃这些规矩。
一句话,他可不是来这里搞宫斗的。
这样的话,
梅怀笑和梅怀颜两个姑娘家就这么被接到了皇宫里住。皇帝现在还没有后妃,所以西六宫有的是地方住,而她们被赐予的是永寿宫。当年孝宗皇帝的生母纪氏曾经短暂居住过这里。
面子上的东西要顾,所以她们进宫头一天,朱厚照就在批完奏疏之后出发去往永寿宫,临走前还叫刘瑾把自己吃的那些点心带上。
这大概是以前的习惯,见姑娘不要空着手。
皇帝驾临永寿宫,被划到永寿宫伺候的宫女、太监在外面跪了一地。梅怀笑、梅怀颜两人竟然没有手忙脚乱。
就这,朱厚照就知道,肯定是进宫之前给梅可甲教导过。
“平身,都进屋吧。”
“谢陛下。”
两个姑娘款款起身,这是她们第二次见皇帝,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到了屋里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一人一边列在皇帝左右。
“你们谁是怀笑?”
时间久,他忘记了,而且这两人个头相彷,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衣服还穿得一样,他上哪儿记得住。
“妾身是怀笑。”她在右边,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鼻尖有一颗很澹很轻的痣。
妹妹是没有的。
她们两人都是异常鲜白的肤色,因为她们的母亲是梅可甲从西域购买回来,所以生得女儿都不像汉人那样脸平,而是非常的有立体感,而且个头也比一般汉人女性要大一些。
“那你就是怀颜了。”朱厚照头转向左边。
这样一望,姑娘大大的眼睛略有躲闪,脸上也有羞意,“回陛下的话,是的。”
“今天你们刚进宫,朕想着过来瞧一瞧,往后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去做。如果是想做、又不知道能不能做的事,就来问一下朕。至于说如何与朕相处,你们自己多动动脑筋,总之一句话,听话、守规矩就好。”
怀笑和怀颜跪了下来,“妾身一定听从陛下吩咐。”
“都起来吧。”皇帝还伸手拉了她们一下,“不需要这样答一句话就跪。喔对了,朕还带了些点心,你们一起吃吧。”
“妾身谢过陛下。”
大约也因为是被教导过,所以礼节确实到位。
不过两个人这样僵硬得很,其实让朱厚照有些挠头,“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朕还有些国事,你们自己先吃。”
】
于是两个人又到门口相送。
而皇帝回自己寝宫,反倒把秋云这些人搞得手忙脚乱。
秋云很是奇怪,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陛下这……这怎么回来了?”
“朕不能回来吗?”
“奴婢哪敢这么说。就是蛮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的,打热水来,朕要泡脚。”
于是一帮人又赶紧端盆打水拿毛巾。
也许是相处时间长短的问题,其实秋云反而自然一些,又或者是这些年伺候他伺候惯了。摸准了他的性子之后,有些话秋云也就敢说。
她眯着月牙儿一般的眼睛,笑着说:“少女心思陛下想必不懂,去都去了,怎么不留在永寿宫?两位贵人可都是天仙儿一般的人呢。”
“不留不行么?”
秋云给他揉着腿,并说:“陛下要生皇子,不留怎么生皇子?”
朱厚照心里嘿嘿笑了下,“生皇子一定要留吗?留下来又怎么生?要不你教朕?”
秋云一愣,随后瞬间便红了脸。但她看到皇帝的笑容就知道不对,于是轻嗔了句,“陛下竟在使坏!”
“朕是觉得叫人家适应适应,循序渐进,也不必着急。明日你若是有空就先找她们说说话,这几日朕会很忙。”
“陛下放心,奴婢知道的。”
皇帝所说的很忙,是指朝廷最近在商讨正德元年的政务工作。
开海之后,皇帝没有在大的方面和大臣闹过不愉快,以他作为皇帝的作风和个性,只要没那些事,文臣是非常认可他的。
因为他勤勉、节俭、爱民而且相对听劝。
说听劝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大部分事情朱厚照确实听劝。
譬如李东阳奏请过一个‘参随’的问题。简单的说就是一些权贵和内臣会随意占用官军。这其实是不守规矩的体现,这个弊病从正统年间就出现。朱厚照了解清楚了以后全部准奏。
还有礼部尚书林瀚奏请过革除‘织造、斋醮’人员共一千八百余名。所谓斋醮其实就是做法事,道观里的人。成化以后,传奉官越来越多,说白了就是皇帝好这一口,然后给这些人都封个官当当。
像开海这样的大事,不是每天的日常,日常还是一些寻常政务居多,一般情况下,朱厚照了解清楚还是会同意的。
所以正德元年尹始,朝堂之上君臣和睦。
直到朱厚照看到一封奏疏,写这封奏疏的也不是旁人,正是户部侍郎顾左。
看到之后,朱厚照也不声张,而是先找人把他带到宫里来,君臣二人单独奏对,为了避开宦官、侍从官等耳目,皇帝干脆了亭子里召见他。
顾左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所以到了皇帝面前也不像平时那般放松,老老实实的跪下,“微臣户部侍郎顾左,参见陛下。”
朱厚照没有叫他起身,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奏疏,“顾礼卿,你能上这封奏疏,朕向你担保,大明朝的《名臣传》里必有你的大名。”
顾左心头为震,“微臣不争此万世之名,微臣要争我大明万世的善政。”
“旁人说这话,朕不信。但你说,朕是信的。”朱厚照抬了抬手,“你先和朕说说,为什么要上此疏?”
顾左似受了些鼓舞,振奋道:“因陛下是难得一遇的贤君明主,微臣相信,只要是真正利于国、利于民的善政,陛下无论如何也会施行。陛下整顿马政,整训京营,治国以来没有哪样没有困难。陛下都如此,更何况微臣?”
“盐运司在户部的管理之下。你在户部这么些年,想必也憋了很久了。臣子敢上这样的奏疏不容易,朕要鼓励。好,那今日咱们君臣便花上些时间,听你把这个盐法,说清楚!”
顾左听了这话心怀大畅!
这就是明君的风范!
日复一日的枯燥国政,愿意听、愿意想、愿意处理。就这一刻,顾左不羡慕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臣,什么卫青、魏征……因为那些人所遇到的明君,他也一样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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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小小过渡一下,有些事情还是要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