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舒心睁开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她的眼神从迷茫渐渐变得清醒，目光缓缓扫过观察间外的每一个人，在看见简方荣的时候微微一愣，但还是很快挪开了目光，朝舒云归伸出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哥！」

　　舒云归一个箭步冲到了观察间玻璃旁，抬起手隔着玻璃抚摸着她的脸颊，安慰道：「没事，哥在呢。」

　　舒心挣扎着，想要摆脱身后的机械臂，不由啜泣道：「我想回家，把这些东西拿开！哥，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舒云归回头看了唐越一眼，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的。

　　「她现在控制中枢还不稳定，需要持续供能，而且程哥在黑市采买的仿生皮肤已经快到货了，等给她重新覆盖表皮之后再带出去比较好。」

　　唐越说的没错，舒心现在一半机械一半人体的模样出去确实不合适，而且她此时刚刚恢复记忆，其中还有很多重要的信息需要进一步问询才能得到答案。

　　「咱们再在这待两天，等身体修复好了哥再带你回去，好吗？」

　　舒心低着头小声抹着眼泪，和以前不一样，她不再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举手投足间，竟能从她身上看见她「前半生」的影子。

　　「你……还能记起来你以前叫什么名字吗？」

　　舒云归让工作人员操纵机械臂将她放了下来，舒心裹着毯子，泪眼婆娑道：「梅菲，我叫梅菲，我的父亲是蝴蝶星云军事总司令阿克将军，母亲是仿生人研究协会的会长韩乐博士，我的身体中有蝴蝶星云人类文明的所有记载……」

　　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眼急声道：「对！我的记忆中枢里有蝴蝶星云所有的记载，哥你看过了吗？！」

　　「你别激动，我们正在下载。」

　　唐越道：「不过数据体量太庞大了，我刚粗略看了一下，从古地球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历史、人文、科技、经济、医学、农耕……」

　　「天老爷，你就像一个行走的图书馆，记忆中枢里装载的文明跨越了将近一亿年的时间，从古地球一直到蝴蝶星云，这太多了，一时半会我估计是下载不完的。」

　　他为难地抓了抓腮帮子，道：「你有没有什么比较关键的信息要跟我们说的？比如蝴蝶星云的事……或者其他什么你觉得必须立刻告诉我们的事情。」

　　舒心紧紧裹着毯子坐在地上，虽然观察间内温度调得很高了，但她还是觉得冷，这种冷似乎是从金属躯体中渗透出来的，来自她身体中流淌的、冰冷的血色液体。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茫然地看向舒云归，眼神里满是痛苦，颤声道：「我的脑袋现在好乱，好多的事……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又感觉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最重要的。」

　　「好好，你先别急。」

　　舒云归安慰她道：「要不然这样，我来问，你根据你的记忆来回答我，好吗？」

　　舒心怔楞地点点头，旋即听舒云归问道：「第一个问题，我想知道蝴蝶星云上的人类是否也是十二艘移民飞船的移民者之一？」

　　「是，蝴蝶星云的人类来自零七号移民飞船，飞船升空后十一年，途径蝴蝶星云的时候遭遇强烈宇宙风暴，船体遭到严重侵蚀，不得不就近降落在蝴蝶星云中的一颗小行星上，就此开始了宇宙移民生活。」

　　「飞船升空后十一年……那个时间所有飞船之间的通讯应该还未中断，为什么我们零三号飞船的记录中却从未有过你们已经降落在蝴蝶星云的记录呢？」

　　舒云归疑惑道：「如果当时知道你们已经找到了适宜居住的星球，零三号飞船应该立即调转航向朝你们飞行，而不

　　是在宇宙中孤独飘荡七十年。」

　　「我不知道……」

　　舒心摇头道：「我的记忆中也并没有关于零三号飞船起飞后的任何信息。」

　　或许是出于什么原因，飞船之间没能相互联系上，但从降落时间来看，去往蝴蝶星云的零七号飞船的降落时间要远远早于零三号飞船，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蝴蝶星云比霍普星域的科学技术先进那么多。

　　「第二个问题，蝴蝶星云对于仿生人，或者说人工智能技术，是秉着完全开放的态度吗？」

　　舒心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是，但完全开放人工智能技术是迫于无奈，蝴蝶星云并不是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那里大气层稀薄，强烈的宇宙辐射导致在这里生活的人类患病率高得惊人，为了维持人类繁衍，我们不得不开放仿生人技术。」

　　「开放仿生人技术和维持人类繁衍之间有关系吗？」

　　唐越不解道：「仿生人不是机器人吗？怎么繁衍？」

　　「不，我想我们双方之间对于‘仿生人这个定义是有区别的。」

　　舒心举起手，指着骨骼下流淌着红色液体的血管，道：「这个叫做‘细胞活性维持液，听这个名字，你们应该就明白了吧，蝴蝶星云上的仿生人是在人类死亡之前提取身体细胞，让其在维持液中保持活性并不断分裂再生，这些细胞中，是有人类的遗传DNA的，再通过一种特殊的仿生人辅助试管手段，即使父母双方都是仿生人，也是可以繁育后代的。」

　　这个技术对于霍普星域的人来说太过超前，唐越托着自己的下巴防止它掉在地上，震惊地问：「细……细胞可以维持活性，但仿生人的思维呢？仿生人在寻找伴侣的时候，对对方的爱意究竟是来自中枢程序还是……还是来自人类自己的意识？」

　　「是来自人类自己的意识，这是我们蝴蝶星云的另一项科技，叫做人类意识电子化。」

　　「什么？！」

　　舒云归咻然拧起眉头，他刚才确实在舒心的记忆中听见她父亲阿克将军提到过缪斯这个名字，但没想到人类意识电子化这项技术竟然已经在蝴蝶星云大面积应用了这么多年。

　　舒心不知道舒云归为什么这么激动，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人类意识电子化是在病重的人类即将逝世的时候利用意识提取终端将意识上传到缪斯服务器中，通过服务器的转换培养之后如同一个程序一样移植进仿生人的控制中枢中，这样人类意识就可以借助仿生人的躯体继续存活下去了。」

　　这可真是个不太妙的消息。

　　舒云归捏了捏眉心，问道：「缪斯……人类意识电子化已经在蝴蝶星云开展多长时间了？」

　　他希望这个技术的开展并没有太久，这样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但舒心的回答还是令他重重闭上了眼睛。

　　「很久，自从第一代人类遭受宇宙辐射出现大面积病变的时候，就有科学家提出了重启人类意识电子化的建议，缪斯服务器的原始代码来自古地球，是当年与移民飞船计划同时提出的、应对天灾频发的人类种族延续方案之一。」

　　「这个我知道……」

　　舒云归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按照舒心的说法，缪斯至少已经在蝴蝶星云发展了将近一千五百年，长时间的运行以及大量的人类意识样本上传到服务器中，它目前的迭代层次令人不敢想象，可以说，它已经拥有了远超人类的高级智慧，用以分辨人工智能的图灵测试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人工智能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恐怖了，它足以操控整个星球的运行，人类不过是它统治下的蝼蚁罢了。

　　难怪舒心的父亲阿克将军会说缪斯已经疯了，当人工智能

　　不愿意再被人类控制的时候，它的反攻也成了必然。

　　只是不知道现在蝴蝶星云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缪斯又究竟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蝴蝶星云现在还存在吗？」

　　闻声舒心垂下了她唯一能动的那半边眼睑，小声道：「我不知道……父亲把我推进逃生舱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

　　她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沉默了一小会，突然道：「我想回家了。」

　　舒云归还在思考缪斯的问题，应声道：「再等会，听话，马上程哥哥就把仿生皮肤带回来了。」

　　「我想回蝴蝶星云。」

　　舒心抬起头，望着舒云归坚定道：「我想回蝴蝶星云，父亲让我将人类文明的火种传递下去，我来到了霍普星域，将资料传递给了你们，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想回家去看看。」

　　「可是蝴蝶星云不是正在发生战争吗？」一直没说话的简方荣急声道：「回去会很危险的。」

　　「可我的父母还在那里！」

　　眼泪一下子漫了出来，简方荣的声音骤然顿住了，他看着掩面哭泣的舒心，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父母和朋友都在蝴蝶星云，那里才是我的家，我真的很想他们，如果能再见他们一眼，就算是死，我也愿意跟他们死在一起。」

　　舒云归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你的父母拼命把你送出来，就是不想你跟他们死在一起，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让你父母的努力都白费了？」

　　他知道舒心不会听从自己的阻止，此时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梳理这些信息，舒心也需要进行接下来的躯体修复。

　　「好了，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在舒心的呼唤声中，舒云归拔腿向试验舱外走去，大门刚打开，迎面遇上了程思空和在他旁边拎着制冷箱的苦力劳工耶稣。

　　耶稣的脖子被细化成一根绳状模样的「独创空间」空间壁给牢牢拴着，跟在舒云归身后哪里都去不了，一看见舒云归就想冲上来，却被程思空伸手控制空间壁给定在了原地。

　　「怎么了这是？」ap.

　　程思空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问道：「脸色这么难看啊？」

　　他朝试验舱里面瞟了一眼，道：「哎呦，舒心恢复了？」

　　舒云归点点头，示意简方荣来接装着仿生皮肤的制冷箱，自己侧身从程思空身边默不作声走了过去。

　　程思空看了一眼唐越，唐越无奈地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喂！活都干完了，能不能把这东西松开，我腰都累断了！」耶稣愤怒地抱怨着。

　　「谁说你活干完了？」程思空将空间壁重重一扯，耶稣一个踉跄跟着他转了个方向，朝舒云归的背影追过去。

　　「又干嘛啊？！」

　　耶稣跺着脚被空间壁拖着走，大喊道：「今天的工作已经超出八个小时了！你这个剥削底层人民的黑心奴隶主！」

　　程思空冷哼了一声，恶狠狠道：「再废话今天的晚餐就不要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