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难以察觉地吐出一口气,目光穿过昏沉的屋内光线落到楚识夏身上。楚识夏跪得笔直,像是一把戳在地上的剑,她既不求饶也不告罪,安静地低着头,仿佛引颈就戮。
但裴璋明白,死的不会是她。
裴璋怎么也想不明白,楚识夏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万一一个失手,白子澈真的死了怎么办?他有一个更为恐怖惊悚的猜测——白子澈是自愿加入这场骗局的。
殿内一片死寂中,楚识夏微微抬起眼睫,不动声色地触动了裴璋的眼神。
裴璋心下苦涩,知道自己是被她彻底拉上了贼船。
裴璋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当慎重解决。”
王贤福谋害皇嗣,按规矩应该移交大理寺查办。但王贤福向来是个奴颜屈膝的小人,若是趁机倒戈偏向摄政王,借此苟活也说不定。
楚识夏对他动了杀心,定要他活不过今日太阳落山。
“文若如何处理?”皇帝有些疲倦地问。
“现下正是推行军制改革新政的时候,清算田亩一事闹得轰轰烈烈。在外人看来,王贤福是陛下的人,若是这份账簿大白于天下,于陛下名声亦有损,新政推行不利。”
裴璋站在皇帝面前,长长地一拜,“臣斗胆,请陛下严惩王贤福,削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再命人带着账簿上门,令官员臣服,配合新政推行。”
“就这么办吧。”皇帝伸手握住白子澈冰凉瘦削的手腕,发了狠似的说,“传朕的旨意下去,王贤福谋害皇嗣,罪该万死,夺去掌印太监一职,赐鸩酒。”
楚识夏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皇帝还要犹豫再三,至少也该把王贤福叫过来问问话——毕竟白子澈在皇帝心中无关紧要,而王贤福是皇帝制衡摄政王的一环。
她满腹周全的算盘和谋划,统统在皇帝的杀伐决断下落了空。
“朕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皇帝颤抖着伸手抚摸上白子澈的脸庞,低声说。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楚识夏心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说的“失去的儿子”是被贬为庶人赐死的白熠。但据燕决所说,白熠谋反当日对皇帝怨怼极深,屡次出言冒犯,皇帝下令赐其死罪时毫不犹豫。
皇帝对白熠,确实再也没有一丝父子之情。
可皇帝方才流露出的愧疚、痛苦和怜爱,不像是对着白子澈,倒像是对着虚空中某个俯首凝视的鬼魂忏悔——就好像皇帝真的有那么一个,疼爱得恨不能将一切都给他的儿子。
可是皇帝只有六个儿子,如果说的不是白熠,那又是谁呢?
——
暴雨不歇。
楚识夏和裴璋走出宫禁,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仿佛一场寒潮被阻断。
“你知道拔除阉宦,非一日之功吧?”裴璋忽然问。
“我自然知道,没了王贤福,也会有李贤福、冯贤福。”楚识夏漫不经心道,“除非司礼监再无批红之权,或者内阁能完全压制司礼监,否则阉祸永没有断绝的那天。”
“那你为何还要冒这样的险,非要杀他不可?”
王贤福作威作福多年,根系庞杂,门路颇广,要对付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楚识夏这一计是剑走偏锋,若是对皇帝的性情不够了解,又或者是白子澈的分量不够重,不但杀不了王贤福,还会引起他的警觉和反击。
“王贤福是个地道的小人,他总要依附于陛下,依附于陛下心仪的储君人选。陛下眼下看重四殿下,王贤福并不是不能为四殿下所用。”
楚识夏出声打断他,“裴公子,你要记住,四殿下是永远不可能用王贤福这样的人的。”
裴璋觉得她天真幼稚得可笑,“因为他是阉宦?”
“因为王贤福做错了事,他要为他手上枉死的人命付出代价。”楚识夏冷道,“或许这些人的命在裴公子看来无关紧要,不值得撼动你的‘大局’。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轻视一人性命者,来日必轻贱天下人性命。这样的主子,你敢侍奉吗?”
“清白、公理、法度,这些被腐儒奉为圭臬的陈词滥调,如今挂在嘴上会被人耻笑的吧?”楚识夏逼近一步,竟然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直视着裴璋的眼睛,不容他躲闪。
“百姓可以不信,阉狗可以不信,利欲熏心的官员可以不信,但你要信。你是裴氏的少主,未来会是国之栋梁、从龙之臣,如果连你都不屑不齿,我帝朝的气数就到头了。”
白子澈信,所以楚识夏选了他。
在谋划此事之前,楚识夏曾经试探他,要不要将那幅引起画院侍诏之死的《观音大士图》混入王贤福的赃物之中。一来可以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二来又给王贤福的罪名添一笔。
白子澈拒绝了。
“一定会有给老师昭雪的那天的。”白子澈抚摸着那幅画,指节分明、声音低哑而痛苦,“我知道很远,但一定有那天的。他不能死了都背着这个骂名,这本不是他的错。”
伞檐上飞溅的雨水打在裴璋的脸上,凉凉的水沫。楚识夏眼神清冽明亮,像是匣中刀剑见了日月,一泓明澈的光直刺人的心脏。
“我说多了,裴公子莫见怪。”楚识夏后退一步,方才逼人的锋芒尽数收敛起来,若无其事地邀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王贤福如今的模样?”
——
破旧昏暗的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掀起地上一层浮尘飞腾。
王贤福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门槛外两双雪白的靴子。
“是你,”王贤福嘶哑着声音道,“你竟敢谋害皇嗣,栽赃嫁祸给我!”
皇帝的命令一发出,王贤福便被扒了掌印太监的服饰、收了印章,关到这个地方来。
一同被送进来的,还有一杯毒酒。
“王公公别胡乱攀咬,”楚识夏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天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王贤福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你徇私舞弊,你烧了我的庄子杀了我的人,怕我告状才毒害四殿下嫁祸给我!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那是你的庄子吗?”楚识夏抓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薅了回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陛下已经下令,还地于民,你手上那些地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王贤福惯会审时度势,猛地跪在楚识夏面前,一个劲地给她磕头,“楚大小姐,我们冰释前嫌……不,你大人有大量,庄子你烧了便烧了,人你要杀就杀,以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见陛下一面吧!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会杀我的!”
楚识夏抬起他的头,笑得温文尔雅,“你的命值几个钱啊?”
“我何时将你得罪得这样狠,你非要置我于死地?!”王贤福震惊地看着她,“四殿下清算账目的消息,也是你……你和白子澈是一伙的!”
王贤福遣人去试探白子澈那日,原本想着此事不会太难。白子澈是个不与人交恶的性子,近来又得皇帝宠爱,王贤福自觉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没想到白子澈将他驳斥一通,让他好下不来台。
王贤福还没想好要怎么在皇帝面前给白子澈上眼药,毒酒就递到眼前了!
“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羽林卫的姐姐吗?”王贤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那只是个护卫!”
“你还记得,那个从并州远赴帝都的书生吗?”
楚识夏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冷峻,神色也并不严厉,几乎给了裴璋一种她没有生气的错觉。
“什么书生?”王贤福茫然了。
楚识夏嗤笑出声。
她早该想到,处理一个又一个因土地被侵占而流离失所、上京告御状的人,对王贤福而言是家常便饭,也许根本就轮不到王贤福亲自来处理。
那个并州的书生只是沧海一粟,并不特别。
“大理寺卷宗记载,那书生双腿残缺、手指磨破得能看见骨头。他几乎是从并州爬来帝都的,身上背着他双亲的性命。”楚识夏一字一句说来,越说语气越冷,“他寄住在福来客栈,由青玄大师代为缴纳租金。”
“他死于五年前,被人毒杀在客栈中,大理寺以江湖流寇作乱之名草草结案,青玄大师一手操办了他的后事。”
“我这么说,你想起来了吗?”
王贤福大张着嘴,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那个书生和你们楚氏是什么关系?”
“他和我们楚家并无干系。”
“那他可是与哪位大人物有旧?”
“没有。”
“那便是他祖上出过了不得的人物了。”
“他家中三代农民,只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还是在乡里不收钱的书塾上的学。”
楚识夏的耐心彻底耗尽,掐着王贤福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抵到墙上。王贤福生得圆润有余,肥胖臃肿,却跟个小鸡仔似的被楚识夏捏在手心里。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没有看走眼。并州那书生确实是个一文不名的穷苦人,既无功名傍身,也无权势富贵。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贵人,就是替他付了客栈钱的青玄大师。”
王贤福惊恐又不解。
在王贤福眼里,程家姐姐是小官家的女儿,并州书生是一介布衣,他们的命不过是王贤福脚下的蚂蚁,碾过去甚至不需要施舍一个眼神。
楚识夏眼神阴鸷地收紧手指,王贤福白胖的脸上浮起一股青紫,“你何必如此惊讶,难道只有达官贵人才配有人报仇雪恨?只因他既非权贵,没有倚仗,更无金银打通关系,你就可以轻易践踏他吗?!”
“楚大小姐,陛下赐了他毒酒。”门外的裴璋连忙开口道,“你莫要僭越了,让陛下知道了,恐怕不好。”
楚识夏猛地松开了手,王贤福瘫倒在地上,吐出大滩大滩的秽物。王贤福吐得不能自已,又被楚识夏提了起来。
“裴公子倒是提醒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王公公好生受着吧。”
楚识夏一手捏着王贤福的两颊,另一手端着他迟迟不肯喝下的鸩酒。王贤福拼命挣扎后退,他拖着不喝这杯酒,就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等待皇帝回心转意。
楚识夏指尖发力,王贤福的下颌关节整个被卸了下来,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楚识夏将一整杯鸩酒倒进他的嘴里,重重地将瓷杯摔碎在地。
“上路吧,王公公。我送你最后一程。”
「墨雪怒气值m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