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
王贤福窝在宽大的黄花梨木太师椅里,手边的瑞金兽首中盛着冰湃的水果,凉气袭人。屋外夏日炎炎,蝉一个劲地叫,此处却倚仗真金白银开辟出一片清凉来。
小宦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谄媚道:“老祖宗,您说的事,孙子查到了。”
“说说吧。”
“城外庄子被火烧那天白天,朱青一行人在路上与人起过冲突。那人乃是个开茶摊子的老叟。”小宦官道。
“一个老叟,有何能耐烧我的庄子?”
“这都不打紧,可有人在那茶摊子上看见了一个少年,端的是惊为天人。朱青给他下了药,把那人带走了,可庄子被火烧之后,并未寻见那少年的踪迹。”
王贤福睁开了眼睛,直起身子看向小宦官。他已经老了,眼珠子发黄,视力欠佳,看人的时候总是眯起眼睛,紧窄的眼缝里透出一股阴狠。
“说下去。”
“孙子得贵人提点,找到了那个少年。”
“是谁家的?”
小宦官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日子来了,他兴奋得浑身战栗,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有人在秋叶山居见过他,秋叶山居的下人称他‘沉舟少爷’。”
王贤福“哗”的一声掀翻了桌上的兽首,冰块、水果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一地狼藉。
“竟然是楚家那个小丫头!”王贤福咬牙切齿,“我险些让她骗了!”
——
祥符四年,七月初三。
“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师父受不了了,明日就回江南去。”李卿白懒散地靠在柱子上,敞开衣襟散热,“有一故人埋的杏花醉快开坛了,师父赶回去尝个鲜。”
楚识夏没穿鞋,以一模一样的没骨头姿势歪在另一边柱子上,手里来回捻转着佛珠,心事重重的模样。
“师父,九幽司的人真的都死绝了吗?”楚识夏忽然问。
李卿白那把松松散散的骨头这才搂紧了一点,换过头神色莫名地看向楚识夏:“怎么忽然问这个?”
“陈家那个摄政王豢养了两个九幽司的刺客,或许更多,之前与我和沉舟交过手。”楚识夏坐正了,盘着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不是说灼心之毒和九幽司一起灰飞烟灭很多年了吗?”
李卿白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江湖人称九幽司的刺客为‘鬼’。寻常刺客拿钱买命,还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九幽司,那个地方很不是人待的,那些刺客干的也都不是人事。”
楚识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九幽司的杀人术极其挑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习的,对修习者的筋骨、心跳速度、呼吸频率都有苛刻的要求。
除去九幽司中刺客通婚所生下的孩子,更多的刺客是幼时被偷来抢来或买来的。孩子们被关在一个地方,只有掺了灼心的饭菜可以吃,一百个人为一份解药搏命厮杀,丧失人性、失去记忆,逐渐沦为只知道杀人的傀儡。
“当年我年轻气盛,第一次碰上这群人,便将他们的总堂剿得干干净净。”
九幽司的刺客遍布大江南北,以寻常人的身份藏匿在市井乡野。剑圣捣毁九幽司的消息一出,其余人便埋头蛰伏至今,不再冒头。
“可我没想到啊,那群刺客里,还有个沉舟。”李卿白说起往事,有些灰心丧气。
九幽司总堂的刺客死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灼心之毒的解药也一同消散。沉舟没了一月一供的解药,渐渐变成小哑巴、小瞎子,命格轻如草芥。
“我害了他一辈子。”李卿白惆怅道。
楚识夏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目光落在李卿白身后。李卿白顿觉不对,猛地转头看向倚着门框站立的沉舟。
沉舟没有对他的悔恨表达任何意见,那张漂亮得叫人失魂落魄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沉舟看看忍俊不禁的楚识夏,似乎觉得自己此时该笑,便学着楚识夏平时的样子挑起一边眉毛。
李卿白大窘。
楚识夏大笑出声,拍着膝盖笑得倒在柱子上。
“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沉舟人模人样地安慰他,“谢谢师父。”
“滚!”李卿白恼羞成怒,拎起剑就走,“我今天就走,你们两个小崽子自己在这个鬼地方滚泥潭吧!”
沉舟不解地问楚识夏:“师父怎么生气了?”
被安慰了,难道不该哭着拥抱,再用鼻涕眼泪糊对方一身吗?
“感动的。”楚识夏曲起手指在胸口比了颗心,挤眉弄眼道。
——
月明星稀。
铁匠巷。
白子澈推门而入,看见两个并肩坐在屋脊上的身影。
楚识夏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发髻上两根发带黏黏糊糊地缠在沉舟的发丝上。沉舟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闷不吭声地戳在她旁边,耐心地把女孩勾缠到他发冠上的头发解下来。
体贴周到得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殿下来了。”楚识夏坐在屋脊上冲他招手,“梯子给您架好了。”
白子澈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白子澈问。
“打水漂。”楚识夏得意洋洋地指着水渠说,“我刚刚打了七个。殿下要不要来试试?”
“我不会。”白子澈诚实道。
“沉舟也不会。”楚识夏摇头,遗憾地叹息道,“没有敌手果真寂寞。”
白子澈笑出了声。
“殿下叫我来有什么事?”楚识夏问起正事。
“今日宫中出了两件事。”白子澈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件,陛下封裴氏女为宫中织造司三品尚仪。”
楚识夏愣了一下。
生育六皇子的裴妃遇刺身亡,所有人都以为裴家火急火燎地解除了小女儿的婚约,是要将其送入宫中巩固地位。宫中的下人背地里亦称那裴氏女为“小裴妃”。
公主和亲、世家女入宫,为的都是家族利益,两族或两姓结盟。身处其中的人是何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棋盘上的得失输赢。
但裴氏女并未封妃,这就有些微妙了。
楚识夏前后一联想,有了猜测。
“裴璋至今未返回关中,也许是要入仕了。”楚识夏道,“裴氏女不封妃,就是裴氏对陛下的承诺。”
裴家在后宫再无后妃,裴氏女任女官滞留宫中,只是为了照顾幼的六皇子,裴氏无疑彻底失去后宫助力。
“什么承诺?”
“绝不染指储君废立,绝不行弄权之事。”
封妃还是封女官,此事的定夺之权不在裴璋,而在皇帝。裴璋定是私下里与皇帝密谈过,做出了皇帝无法拒绝的退让,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虑。
裴璋久负才名,眼下又是用人之际,不出意外的话,主持军制改革的人十有八九是裴璋。
裴家,会做皇帝的马前卒,承受利益受损的世家的怒火。
入局的人越来越多了。楚识夏在心中暗叹。
“殿下给为裴璋画的画如何了?”楚识夏问。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白子澈伸出第二根手指,说,“裴璋如今在太学,暂代杨先生讲课。”
楚识夏皱起了眉。
权力的风云在这破旧的房屋顶汇聚,所酝酿的风暴能在一夜之间改写许多人的命运。
沉舟像是丝毫不受两人干扰,军制改革、裴氏子入仕、六皇子绝迹储君之路,桩桩件件都是能够轰动帝都的大事。
沉舟却看着两人越说凑得越近,不客气地抓着楚识夏的后颈,把她拎回来了一点。
楚识夏奇怪地看他一眼。
沉舟拈起石头掷向水面,石子乒乒乓乓的在水上跳了七下,漂出去很远。
——
帝都夜晚的街头热闹非凡。
四方云集的杂耍戏团在路边卖艺,铜钿打在瓷碗里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穿着彩衣的猴子走在细细的钢丝上,活蹦乱跳地捧着铜锣讨赏。
楚识夏和沉舟从铁匠巷里拐出来,没入帝都夜色下的人流。
沉舟戴着斗笠跟在楚识夏背后,压低了斗笠檐遮住面容,手里牵着缰绳。楚识夏双手背在身后,惬意闲适得像是方才谈论的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中入夜便要宵禁,可没有这么热闹。”楚识夏感叹道,“走,带你好好玩玩,今天晚上就不会做噩梦了。”
她自然而然地去牵沉舟的手,两人慢慢地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
楚识夏慷慨解囊,买了一黑一白两个糖人,黏糊糊的糖渍黏在沉舟唇边。沉舟抿着唇想去舔,无意间触到楚识夏为他擦拭的手指。沉舟呆呆地一僵,无措地看着她。
楚识夏不动声色地按住加速的心跳,淡然收起手帕道:“跟个小孩子一样。”
“还想要什么?”楚识夏转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想要甜的。”沉舟老老实实地说。
楚识夏啼笑皆非,却也很愿意纵着他。楚识夏领着他走到点心铺子里,一口气点了十几个蜜饯果子和各种各样的糖块。小厮眉开眼笑地替她打包,一连串地说着吉祥话。
沉舟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忽地被拨动了,他察觉到有人正在背后看他。他不露脸的时候,跟在楚识夏身边就是大户人家的侍卫马夫,极不起眼。
会注意他的人,必然来者不善。
沉舟拇指一挑,手上的铜板高高抛起。他头也不回地屈指一弹,铜板如箭般射了出去。
楚识夏发觉了他的动静,侧首问:“出什么事了?”
沉舟摇摇头。
——
铜板嵌入支撑雨棚的竹竿一指之深。
头发花白的老头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被乔装打扮的宦官拖到了雨蓬里。
王贤福被小宦官们包围着,悠闲地闭目养神,纡尊降贵地开口问:“如何?”
“是他,那天在我茶摊里被下药的人就是他!这个背影我不会认错的!求大人饶草民一命!”老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你可知道他身边的少女是什么人?咱家警告你,莫要因为害怕胡乱攀扯。”王贤福眯起眼睛,威胁道。
“真的是他,他长得太扎眼了,草民还多看了几眼。”老头哀求道,“大人,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大人放过我吧!”
王贤福一腔怒火立刻烧了起来,懒得再听他说什么,挥手示意人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