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和裴璋纵马在雪夜中飞驰,鹅毛大雪黑压压地黯淡了红灯笼的光影。驿馆前聚集了救火的人,乱七八糟地踩得地上雪水脏兮兮的。一辆马车突兀地停在不远处,火场中的人被抬出来后,马车上的人纡尊降贵地跳下来,将幸存者抬上了马车。
首当其冲的,便是霍文卿。
楚识夏目力极佳,学习弓箭时便能在极限距离射落枝头上的画眉鸟,一眼就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霍文卿。
霍家兄弟显然伤得更重,被安置在后面的马车里。
“来晚了。”裴璋语气沉重。
“还不晚。”楚识夏用面巾遮住脸,摘下鞍边的弓箭和饮涧雪,翻身下马。
裴璋惊愕不已,不敢相信自己脑海里那个疯狂的念头,“你要干什么?”
“跟我玩脏的,他还太嫩了。”
——
霍文卿伤得不重,只是被烟雾呛得晕了过去。她昏迷的时候倒不似在诗会上咄咄逼人,娴静婉约了不少。白焕在心里叹了口气,用手帕沾温水擦去她脸上的烟尘,给她盖上了一件大氅御寒。
如果霍文卿肯配合的话,本不必如此。
明日一早,霍文卿得罪市井小人,惨遭陷害,太子殿下情深义重、亲自将人接到东宫照料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白焕届时只需顺水推舟,向皇帝请旨赐婚即可。
外头忽然传来骏马嘶鸣的声音,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白焕还没来得及发怒,便听见侍卫的吼声:“有刺客!”
三发羽箭破开车帘射进来,钉在马车壁上,箭簇深深没入。白焕惊得愣住,背后一层冷汗直流而下。昏迷不醒的霍文卿却在此时睁开眼睛,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掀开车帘扑了出去。
白焕大惊失色,连忙跟着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从马车里翻了出去,侍卫团团将两个人围住。白焕把霍文卿压在身下,抬头看了一眼那踩在墙头的刺客。
霍文松和霍文柏在后面的马车上,侍卫们情急之中都来保护白焕和霍文卿,后面的马车守备瞬间空虚。
刺客手上的羽箭偏离目标,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后面的侍卫。白焕看出刺客来意,再要开口提醒已经来不及。
刺客枭鸟般扑落,膝盖顶在一个侍卫喉头,生生将人撞飞出去栽进雪堆里。她反手握着羽箭扎进另一人心窝,左手拔剑挑开又一人心口皮肉,生生在这片雪地里铺陈开一条血路,轻而易举地落在马背上,御马横冲直撞而去。
“追!”白焕一耳光把侍卫长打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没用的东西!”
地上的霍文卿气喘吁吁,抬头看了白焕一眼,眼神冷漠。
“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那个刺客是来救你们的,替她转移侍卫的注意。”白焕脸色阴沉,顾不得精心营造的名声,掐着霍文卿的双颊道,“那是谁?”
“殿下是不是得罪的人太多了,自己也猜不准是哪一个?”霍文卿冷笑。
——
楚识夏在马屁股上噼里啪啦地抽了十几下,趁着它们狂奔,一扭头钻进了马车里。一看见马车里的光景,楚识夏的心就凉了半截。浓重的烟尘味、血腥味扑面而来,霍文松从头到脚被一块白布蒙起来。
楚识夏飞快地去探他的脉搏,只摸到一片死寂。
霍文松一张脸被黑灰和鲜血糊满了,脖颈不自然地歪着,满身狼狈,全然不见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
马车狂奔的动静太大,东宫侍卫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楚识夏当机立断,架起还有一口气的霍文松从马车里翻了出去,钻进暗无天日的小巷。
秋叶山居是不能回的。
楚识夏直奔绯玉馆而去,于雪地中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马蹄声渐渐远去,像是一场落在山谷中的春雷。
——
翌日,东宫。
白焕一只脚刚刚踏进偏殿,就听见瓷碗被扫落在地的声音。满脸病容的霍文卿冷冷地看向他,惊恐的侍女们跪了一地,药汁苦涩的气味在偏殿中蔓延开。
“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赌气。”白焕和煦地说。
霍文卿只觉得他恶心,“我大哥呢?”
“昨日的刺客……”
“驿馆的房梁被烧断了,我大哥替我们挡了一下,被砸到了脖子和头。”霍文卿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他当时就没了,我知道。你连这个都要利用吗?你是不是还想说,我二哥也被那个刺客杀了,只有你是真心对我们霍家的?”
白焕噎了一下,只好说:“我带你去见他。”
霍文松的尸身被停在一个闲置的房间里。
他那身穿得起毛的青衫被烧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在春闱时执笔夺得魁首的十指血肉模糊。霍文卿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砸在霍文松手背上,划开一道道白痕。
“我大哥,是景泰六年的进士,蟾宫折桂、力压群雄的状元郎。”霍文卿声音嘶哑,“他也是打马游过街,殿试上受过嘉奖,为百姓慷慨陈词过的。只因他无官职在身,一文不名,你便可以如此轻贱他么?”
“这并非本宫本意,本宫也没想过会这样。”白焕生硬地说,“如果你不做出那些事,本不至于此。”
霍文卿闭着眼,将眼睛抵在霍文松的手指上,脊背犹如一条绷紧到极致的弦,不住地颤抖着。她的眼泪洗去了霍文松手上的污秽,露出一片破破烂烂的血肉来。
“是,殿下说得对,是我害死了我大哥。”
白焕后退半步,长长地叹气,说:“我会对你好的。”
霍文卿一言不发,兀自打了清水,仔仔细细地擦去霍文松脸上、手上的厚厚的烟尘和血迹。她做得极其入神,连指甲缝里都不落下,像是她的一生里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寄托。
——
绯玉馆。
霍文柏挣扎着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金色合欢花的帐顶,挽起帐子的流苏细细缀下,络子里掺了金丝。他喉咙里干得能渗血,下意识地想找水喝,边上的人被他惊动,立刻按住了他。
那双手细、白、莹润,指尖含粉,像是一片桃花。
“别动,你的骨头断了。”
是个和霍文卿年纪相仿的少女。
“要喝水对么?”少女接了温热的水递到他唇边,冷静地吩咐侍女,“去叫楚大小姐,就说二公子已经醒了。”
霍文柏狼狈地吞咽了几口温水,神智清醒了一些,这才看清了少女的脸。
这少女眉眼如远山黛影,清丽得不染烟火气,简单地以玉簪挽发,手腕上玉色的臂钏叮叮当当。她分明还稚嫩,却生生地拗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女人风韵。
“我在哪里?”霍文柏问。
“群玉坊。”少女回答,“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等楚大小姐来了,你亲自问她吧。”
霍文柏点点头,忽而惊慌地攥住自己的裤管,“我的腿怎么了?”
少女沉默着低下了头,像是不忍开口。
“断了。”
门扉一开一合,楚识夏扣着门锁,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那间驿馆年久失修,他们本就是为了节省盘缠在在那里落脚。一场大火燃起,霍文松把两个弟妹按在身下,被房梁砸断了脖子,霍文柏被砸断了腿。
霍文柏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几欲翻身呕血,却明白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楚小姐,我妹妹和我大哥呢?”
“文卿小姐被太子带走了,长公子昨夜就没了。”楚识夏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不给他消化的时间,这种时候脑子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痛苦淹没。
“太子对外声称是那个被文卿小姐砸了摊子的市井流氓报复,纵火烧了驿馆。那人今早便被羽林卫发现畏罪自杀,自缢于家中。我装作刺客劫走了你,太子请旨全城搜捕刺客,你要是死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楚识夏看着霍文柏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打湿了鬓发。
“就算生不如死,也要活着。”楚识夏说。
“好。”霍文柏用力点头。
“江乔,二公子交给你了。”楚识夏又对江乔说。
江乔点点头,“是。”
——
楚识夏坐在霍文柏隔壁的房间,拎了一瓦罐的清水洗剑。饮涧雪向来不挂一丝血腥,她多此一举,只是为了平复心绪,打发时间。剑上的水珠被她振去,打湿了脚下厚实的地毯。
江乔推门进来,坐在她对面。
“二公子喝了汤药,睡着了。”江乔说。
楚识夏闷闷地点头。
霍文柏的存在很尴尬,他们都知道那场火是谁放的,却没有证据,太子身份尊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指控的。他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但太子宣扬霍文柏是被“劫走”,而非“救走”的,霍文柏若是安然无恙地回去,太子也会很尴尬。
如果她是太子,现在就会派人杀了霍文柏,自圆其说。若是霍文卿此时答应和太子的婚事,太子也许还会放过霍文柏。毕竟已经死了一个霍文松,霍文柏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霍氏与他便不是结亲,而是结怨。
楚识夏一夜没睡,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困顿不已,于是用力地伸手用力地抹了两下脸。
“大小姐,”江乔忽然问,“那位二公子,是江南霍氏的二公子吗?”
“你认识他?”
江乔摇头,说:“谈不上认识,只是他中了探花郎的那年,阿娘给我念过他的诗。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断了腿,他还有机会入仕吗?”
“会有的。”楚识夏说,“那么多脑子不好使的官员天天在朝会上吹牛放屁,霍二公子才高八斗,只是腿不好使,比他们差哪里了?”
江乔的惆怅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