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九年,春末夏初。
帝都。
坊间的一间小酒馆里,一群十来岁的少年喝得醉醺醺的,凑在一起赌酒划拳。有人被捧着架着,一脚踩上桌子,拎起酒坛和同伴比拼谁喝得多。少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地起哄,周围的客人更是鼓掌喝彩,把热闹的气氛推到了顶点。
酒馆的门帘忽地被人撩开,微凉的春风鱼贯而入,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粗疏豪放的少年们看清来人,差点抱头从桌上滚下去,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藏酒坛子还是先拉好领口。
“大、大小姐……”
回到帝都之后,楚识夏的兵权就被撤了,不再是羽林卫的顶头上司。但羽林卫们都还记得楚识夏骑马、杀人的样子,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敬畏。他们今夜聚众饮酒,是庆祝凯旋归来,有人得了晋升,有人得了赏银,是令人快慰的大好事,但看见楚识夏还是有点发憷。
楚识夏一笑,掏出钱袋子抛到柜台上,结结实实地砸出一声响,“我是来替你们程卫长付钱的。他今夜宫城当值,脱不开身。”
楚识夏又对老板说:“他们的酒钱我付了。若是不够,明华大街秋叶山居,报楚识夏的名字要账。”
老板解开钱袋子一看,白花花的银子,满脸堆笑地点头,“一定给少爷们上最好的酒。”
楚识夏对束手束脚的羽林卫摆摆手,转身离开了酒馆。门帘一起一落,彻底将酒馆内渐渐沸腾的热闹隔绝。楚识夏挽着雪骢的缰绳慢慢走在铺满月光的大街上,树影婆娑。
走出那条寂静的街,转出来便是帝都熙熙攘攘的夜市。
路边的说书先生赶潮流,快马加鞭地将庆州叛乱编撰成演义,绘声绘色地叫卖起来;倚红偎翠的小楼上,漂亮姑娘挥着带香粉的手帕招呼熟客,琴声笛声缠缠绵绵的。
滨州的瘟疫、庆州的战争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楚识夏的脚还踩在浸满血腥的土地上,却被繁花着锦的世界晃花了眼。
楚识夏有一种虚幻的感觉,一时间觉得南下之行是一场梦,一时间又觉得身处此间才是最华丽虚幻的梦境。
表演杂耍的江湖艺人用五彩小棍指挥着猴子,猴子走在钢丝上,嘴里喷出一口白酒——
楚识夏在这一个瞬间鬼使神差地回头。
猴子喷出的白酒燎得火焰炸开一片金色的花,光焰构成的花朵转瞬即逝。
凋零的瞬间,楚识夏谁都没有看见。
她有些失望。
“这好像已经不是那年那只猴子了。”
楚识夏浑身僵硬地看向雪骢旁边的人。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抱着剑,苍白的侧脸像是墨色在宣纸上勾勒出的工笔画。他的眼睛被火焰照得亮晶晶的,低头看着楚识夏,像是引人沉溺的湖水。
“我们上次来看的时候,它好像还不会喷火。”沉舟认真地和她讨论,语气自然熟稔,亲密无间。
楚识夏莫名有点哽咽,勉强笑出了声,“那是另一只猴子。这只是它的儿子。”
“真的吗?”沉舟微微瞪圆了眼睛。
“真的。”楚识夏的眼睛发酸,“你已经离开帝都五年了。五年很长很长,足够一只小猴子学会走钢丝和喷火,你不知道吗?”
沉舟摇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心,语气很软地说:“我不知道的本来就很多啊……你教我我就懂了。”
“我学的很快。”
楚识夏曲起指节,轻轻地蹭过他喉咙上苍白的伤疤,“这一次……有没有受别的伤?”
——
祥符九年,四月二十。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科考每三年一次,秋闱乡试,春闱会试,而四月二十的殿试便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名利场。殿试诞生的榜首便是状元,其次是榜眼和探花。
“今年殿试的主考官可有意思。”
裴璋递给楚识夏一张名单,名单后面附上了主考官长长的履历。楚识夏盘腿坐在凉席上,肩头扑落一捧淡粉色的桃花。裴璋悠然自得地坐在她身旁斟茶。
“都是庄党。”楚识夏兴致缺缺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科考可以决定朝中空缺的官职由谁顶替,也是未来大势。谁掌控了科考,谁就掌控了绝大部分的官员。否则摄政王和首辅干嘛非要钻营礼部不可呢?”
裴璋吹去茶水的蒸汽,微笑道,“往年摄政王哪里肯让庄党一家独大。东宫失势,他应该攫取更多权力才是,怎么反而示弱,让人想不明白。”
“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识夏拂去肩头的桃花,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微微眯起眼睛道,“摄政王手上有不止一个皇子,只要白焕或者白煜继位,就算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首辅党羽也无济于事。摄政王已经老了,他只要——也只能把握住东宫,就可以保住陈氏的荣光。”
裴璋摇摇头,叹道:“我们这位秦王殿下才在春射中大出风头,便有小道消息说,使团凯旋当日,秦王在护国寺中亲自焚烧三年来为祈求国运昌隆而手抄的万卷经书。”
“真能装啊。”楚识夏由衷感慨。
裴璋耸耸肩,无奈地笑笑。
“不说他了。殿试开试在即,裴公子可有看好的人选?”
白子澈在江南立下汗马功劳,顺理成章地具备参朝议政的权力,说的话也有一定分量。白焕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磨着牙随时准备把他撕碎吃了,白子澈若是不培养自己的心腹,便是拿愚蠢当正直。
“这人说起来还和霍家有些渊源。”裴璋递给她另一张卷宗。
霍家是江南名门,名声、威望传遍天下,说是天下读书人的领头羊也不为过。霍家广开书院,为幼子开蒙,向寒门伸出援手,宣称有教无类,问心无愧。
朝野中许多人都受过霍家的恩惠,这些人进入帝都以后不拜码头,不攀附权贵。他们在万众瞩目的科考中榜上提名,便就此沉寂在死气沉沉的翰林院中,等待吏部遥遥无期的任命。
“徐砚是从霍家的书院中学成出师的,但他进帝都以后,拜入了谁的门下,你知道吗?”
楚识夏看着裴璋微妙的笑容,意识到这场棋局出现了第三种颜色的棋子——或者说,角落里的黑白棋子卸下伪装,暴露了面目。
“岐国长公主。”
“岐国”不是国家,而是封号,而且是个相当尊贵的封号。楚识夏只是略微一停顿,便将这个封号与脑海中的面孔对上了号。岐国长公主白懿是皇帝的异母姐姐,灵帝身份尊贵的女儿,白焕和白子澈都要尊称她一声“姑姑”。
灵帝子嗣微薄,她也是当今硕果仅存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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