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在羽林卫中间奋力厮杀,靠近他的京畿卫来不及出手就被他割断咽喉。没有花里胡哨的技巧,对于刺客来说,杀人只要一瞬间就够了。他盯着白焕的方向步步往前推进,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
楚林等人在他身后的呼喊声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传来,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沉舟眼中唯有白焕看向他的那冷淡的一眼,尽管隔着千军万马,但沉舟很确定白焕是在看他。
沉舟听见了马嘶声。
十几架着火的马车从宣德门冲进来,惊恐又无法挣脱的马匹横冲直撞,将眼前的京畿卫和羽林卫一同踏成肉泥。有几匹马被羽林卫用枪捅中胸口,哀鸣着倒地,背后的马车失去控制,侧翻滑出十几丈,其中的火油和火焰肆意流淌。
一架马车气势汹汹地冲着沉舟冲过来,他被慌乱的京畿卫挡住去路,果断地踩在对方胸口踏空而起,翻过马车顶。但远处侧翻的马车撞飞十几个人尤不停止,如一颗势不可挡的流星,而沉舟正落在它的轨迹上。
沉舟在那颗剧烈燃烧的“星星”冲到眼前时,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头和胸口。他摔飞出去很长一段距离,在湿冷的地面上翻滚好几圈才停下,鬼面具跌跌撞撞地滚到远处。
沉舟强撑着站起来,眼前到处都是流动的火焰,仿佛一片燃烧的雾气,模模糊糊的。沉舟用力摇了一下头,试图将嘈杂的蜂鸣声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沉舟提着剑,步伐踉跄地看向周围一圈围上来的敌人,凭本能将剑对准敌人。沉舟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害怕九幽司。但这一瞬间,他望着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仿佛又回到那个地狱。
所有人都死了。
这世界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
他想要痛哭,想要咆哮,想要撕碎眼前的所有人,却只能握紧他的剑,借杀戮宣泄心脏的剧痛和恐惧。
“沉舟!”
熟悉的声音仿佛惊雷,劈在沉舟的灵台上。雪骢像是开天辟地的闪电,撕裂了铺天盖地的火焰。楚识夏连发三箭逼退靠近沉舟的京畿卫,策马擦过沉舟身侧的瞬间,冲他伸手。
沉舟抓着她的手翻上马背,将额头抵在她肩头,眼睛又酸又涨,泪水无声无息地浸透她的衣衫。耳边尖锐的蜂鸣声如潮水般退去,沉舟恍惚地觉得自己又回到人世间。
“羽林卫听令,诛杀逆贼!”
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燕决一声暴喝。
京畿卫想要往后撤,却被埋伏在朱雀大街上的洛氏刺客暗杀,毒针穿透京畿卫盔甲间的缝隙或战马的胸膛,街面上一片人仰马翻,堵住了剩余的人后撤的道路。
楚识夏挽弓引弦,燃火的羽箭射落仓皇逃走京畿卫的军旗。第二箭直中白焕身下的战马,白焕被战马狠狠地抛出去。叶桑手忙脚乱地喝令恐慌的军队不要踩中白焕。
白焕摔得头破血流,叶桑才将其拉起,便觉一个影子飞掠直头顶。叶桑咬紧牙关,抓着白焕就地翻滚至墙边,同时拔刀自下而上挡住劈落的利剑。叶桑被刀上庞大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抬头看见沉舟的脸,却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有血,有灰,却不妨碍其精巧、美丽,令人连惊叹都忘记。
沉舟猛地撤回剑,反手穿透扑上来袭击的京畿卫心口。叶桑反应过来,立刻起身与沉舟缠斗。城门洞口狭窄,楚识夏从雪骢背上跃起,饮涧雪锵然出鞘,削断叶桑的手筋。长刀倏地落地,楚识夏一手将叶桑的胳膊反拧至身后,脚尖踢起长刀,飞出去划断一名京畿卫的跟腱。
被京畿卫搀扶着往外跑的白焕也重重摔倒在地。
沉舟胳膊底下夹着副将的脑袋,拖着他往楚识夏背后靠,一边缓慢地后退,一边提剑指向面前的京畿卫,威胁他们不得靠近。
白焕方才摔得头晕眼花,此刻也没有缓过神来。他在脏兮兮的地上翻了个身,破罐破摔似的看着楚识夏笑起来。楚识夏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见状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来。
“我母后呢?”白焕笑够了,忽然问。
“皇后已经自戕。”楚识夏冷冰冰地回答。
“我明明派人带她离开了……”白焕喃喃自语道。
“她求陛下饶恕你的死罪。”
“陛下答应了吗?”
“没有。”
白焕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得心肺仿佛都在开裂、往外渗血,肝肠寸断。白焕的眼泪划过他上扬的嘴角,笑声嘶哑如鬼哭。
“我知道他恨我。”白焕怨毒的目光落在沉舟的背影上,说,“他最恨我的地方,是我夺了他儿子的储君和他儿子的命。也许我从出生开始,便是错的。”
楚识夏的心脏猛地一震。
沉舟无知无觉。
“我曾经,非常非常羡慕你能与父皇心平气和地说话、对弈,逗他开怀大笑,为他分忧解难。他这一辈子,恨我、防我、猜忌我。他看我是大周的储君,是陈氏的外孙,是阿煜的兄长,却从来不是他的儿子。”
“但我再也,不会求他了。”
白焕猛地冲向沉舟的后背,楚识夏抬手一剑划过他的胸膛。白焕踉跄跪倒在地,不甘地望向沉舟的背影和羽林卫们让开的道路,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
“楚识夏,我输了,但你也没有赢。”
楚识夏蹙眉,望着白焕缓缓闭上眼睛,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白焕人头落地,京畿卫无不弃械,跪地投降。沉舟割断京畿卫副将的喉管,将人扔在地上,不解地看向面前的人。
羽林卫们半跪下来,山呼万岁。
楚识夏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燕决和羽林卫小心翼翼地护着神思恍惚的皇帝,血迹斑斑的城门口裂开一条道路。皇帝手里抓着龙血玉环,眼中泪光闪烁,试探性地一步步靠近沉舟。
沉舟皱着眉,往楚识夏身后退了一步。
这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姿势,沉舟害怕、不安的时候就会躲在楚识夏背后。但沉舟恐惧的往往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比如友善的陌生人递来的糖果,李卿白冲笼子里的他伸出的手——和皇帝此刻欣喜若狂又悲痛欲绝的目光。
“你叫……沉舟对吗?”皇帝小心翼翼地问。
未熄灭的火焰中,因乱军踩踏而变形的白银鬼面具闪烁着幽微的光。
——
幽暗的巷子里。
白煜的尖叫、怒吼被护卫的手硬生生地阻挡回咽喉肿,泪水凌乱地划过他的脸庞。
白焕的头颅轰然落地时,皇帝抓着沉舟的手情真意切地流泪,失去倚仗的京畿卫诚惶诚恐地投降,大获全胜的羽林卫欢呼雀跃。无人在意的角落,白煜的世界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哥哥。白煜在心里喊。
护卫生生地将白煜拖走,他深深扣进墙壁的五指留下一道道血痕。
——
楚识夏腹间的伤口裂开了。
那一刀本就伤得深,她在京畿卫军营中以沧流剑法第九式强杀山鬼家主,早已令伤口挣开。更别提后面快马加鞭追着洛瞳的“小黑”寻找白焕踪迹,于乱军之中救下沉舟。
楚识夏披着件外袍,身上只穿了抹胸,腹间裹着厚厚一层纱布。屋内炭火烧得很暖,楚识夏偏偏推开窗户坐在风口,望着庭中皑皑的雪。沉舟坐在她面前,一下一下地用鬼面具遮脸,像是技艺潦草的街头变脸艺人。
楚识夏无奈地笑笑,攥着他的手腕让他安分点。
“你打赢这场仗了。”沉舟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楚识夏摩挲他腕上突出的骨骼,没办法开口说,他们可能回不去了。皇帝已经认出沉舟,沉舟认祖归宗是迟早的事。没有任何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会放任皇子与边关重臣有这样深的关联。
“可能还要很久。”楚识夏斟酌着说,“沉舟,你喜欢帝都吗?”
沉舟摇头,又认真地说:“就算还要很久才能回家,你也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难过。”楚识夏笑笑,说。
“你说谎。”沉舟却没有笑,不高兴地说。
房门在此刻被人敲响。
玉珠在门外道:“大小姐,宫里来人了,宣你和沉舟公子进宫。”
——
未央宫。
皇帝宣召的是两个人,却只见了沉舟一个。沉舟百般不情愿,不出言抗旨却也不动,硬邦邦地站在楚识夏身边。小宦官这几天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不敢对沉舟不敬,急得直哭,向楚识夏求助。
楚识夏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伸手轻轻地在沉舟后背拍了一下,说:“进去吧。”
沉舟踏进殿门,习惯性地回头看楚识夏一眼。殿门合上之前,楚识夏看见赤头跣足的皇帝握着龙血玉环,踉踉跄跄地从榻上扑下来。沉舟像是受惊的小猫似的后退一步,又去看楚识夏。
殿门骤然合拢,刀一样切断了他们的目光。
楚识夏低下头,身后落雪纷纷。
燕决走到她身边,安慰她:“沉舟公子不会有事的。”
楚识夏苦笑。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
楚识夏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紧闭的大门。那么薄的一扇门,她只要寸劲就能震碎门锁。然而头顶三尺悬着亘古不易的皇权,君君臣臣的伦理纲常,楚识夏无能无力。
燕决叹了口气,转而说:“陛下说,祭祖大典照旧,册立储君的事也照旧。如今朝中皇子属齐王势大,他是怕齐王因此和沉舟生了嫌隙,对沉舟不利。陛下如此为沉舟考虑,他会对沉舟好的。”
楚识夏摇摇头,说:“你不了解陛下。”
更加不了解皇帝。
——
皇帝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二十多年如一日期盼在梦中相见而不得的面孔,心痛如绞。
那日沉舟不由分说地安排皇帝和白子澈离开,皇帝却没来由地心悸。沉舟是男子,是嗜血好杀的刺客,皇帝却总是在他身上恍恍惚惚地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清冷皎洁如天边月,可望不可及。于是皇帝强硬地命令所有人返回,正好遇上京畿卫败退,白焕死于饮涧雪下。
皇帝看着那张漠无表情的脸,积蓄了十几年的悲痛如山崩地裂。
然而沉舟面露迟疑和不解,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让皇帝碰到他的手。
“你叫沉舟,是吗?”皇帝克制住情绪,问。
沉舟没说话,防备地看着他。
皇帝换了个问法,道:“是镇北王给你取的名字吗?”
“嗯。”
“你和楚识夏一起长大?”皇帝见他肯说话,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嗯。”
“他们……镇北王和楚识夏,对你好吗?”皇帝心疼地问。
他在心里没来由地恨起楚家来,为何要将沉舟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时时刻刻将自己隐藏在面具下,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他们对我很好。”沉舟难得认真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哥哥很好,二哥也很好。云中是我的家,我们是一家人。”
这些话是楚明彦在年夜饭上说的。
楚明彦养孩子很有经验,总是能一眼看穿沉舟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敏感和不安,于是每每都要在合家团圆的时候,把两个孩子抱在膝上,让两个孩子小小的手掌交叠,对沉舟说:“沉舟和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
“是楚识夏教你这么说的吗?她怕我开罪云中楚氏,教你说谎对不对?”皇帝忽地偏执起来,“他们如果真的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做屈于人下的暗卫?”
沉舟厌烦地说:“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他们对我不好?我好不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手脚都忍不住颤抖。他冲到榻边打开细长的匣子,近乎粗暴地将匣子里的画轴扯出来。泛黄的纸张、褪色的笔墨,然而当画卷如流水般铺开的时候,却像是一轮明月落入此间,月光盈室。
沉舟看清那张画上的人,愣住了。
画上的是个女子,于雪中树下蓦然回首,红装粲然。
沉舟没有揽镜自照的爱好,却也在山野间捧起泉水洗脸时临水望见过自己的长相。画上的女子与沉舟有七八分相像,沉舟都要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画师是对着他的脸画下的这张画。
“她是你的母亲,你被抱走的时候还没满月,她就被太后一杯毒酒赐死了。沉舟,朕是你的父亲。”
皇帝急切地将龙血玉环塞到呆住的沉舟手里,沉舟却猛地抽回手,玉环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不,”沉舟抬头对上皇帝震惊的目光,果决而冷漠地说,“你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
沉舟不顾皇帝的拉扯和泪水,转身大步拉开殿门。万千风雪涌进殿中,寒冷令沉舟冷静下来。沉舟看着楚识夏愕然回首,狂跳不止的心脏才踏实地落回胸腔中。
沉舟这才从窒息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抓起楚识夏的手,说:“我要回家。”
楚识夏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沉舟强装出来的冷血,以及他的慌乱。楚识夏反握住他的手,说:“好。”
燕决却看向殿中独自垂泪的皇帝,伸手阻拦,反对道:“陛下还没有说你们能走。”
才经历过叛乱,神经紧张的羽林卫呼拉拉地看向他们,堵住了未央宫门。
“让开。”楚识夏冷冷地对燕决说,“如果你还记得我救了你妹妹的话。”
燕决默然片刻,看向并不阻拦的皇帝,让开了路。
楚识夏将大氅盖在沉舟肩上,在厚重的大氅下牵住沉舟微微发颤的手,大步走入雪中。道路两边的羽林卫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去,雪地中两个人的脚印仿佛交缠生长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