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摸进山寨里,便见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子。这里是山寨的边缘,本应偏僻寂静,偏偏瓢泼大雨也盖不住痛苦的呻吟声。楚识夏贴着墙根摸到窗边,听见绵延不绝的咳嗽声,立刻用黑巾蒙住了口鼻。
“我可以给你们开药,但我必须先见到我家小姐。”
听见这句话,楚识夏悄无声息地用剑柄推开了一线窗户,让屋子里的声音更加清晰地透出来。
说话的是个女人,咬字清晰、坚定,不容拒绝。
“你们的小命都在我们手上,还敢讨价还价?你家小姐马上就是我们大当家的压寨夫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山贼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
这里显然是山贼安置感染瘟疫之人的地方。王彪碍于所谓的“兄弟情谊”,不敢直接把患病的人扔出去自生自灭,又借口医治众人,将谈蕴掳掠上山。他并不是真心想救人,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谈蕴一人。
里头的山贼显然是惧怕瘟疫的,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女医师走出来。他将将踏出大门,便听见自己的颈椎传来折断的声音,随即失去了知觉。楚识夏扶着他的头将他放倒在地,飞快而轻巧地合上了门,转头对惊讶的女人竖起一根手指。
“我姓楚。”楚识夏轻声道,“你说的‘小姐’,可是前礼部尚书的孙女,谈蕴?”
女人用力点头,紧张地说:“阁下认识我家老爷?”
“不算认识,只是有所耳闻。”楚识夏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有多少人,被关在何处?”
女人细细地对楚识夏讲述了一众医师被关押的地点,有多少人看管,以及谈蕴被单独关押的事。楚识夏讶异地发现,她虽然恐惧,但并不慌乱,而且把走过的路讲得明明白白。
楚识夏嘱咐道:“你先回去,若有人问起带你来的人去哪了,你只用说不知道。等到山寨中起火,你设法带着人冲到大门前,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
王彪一厢情愿地宣称谈蕴即将成为他的压寨夫人,死气沉沉的山寨里甚至急不可待地开始张灯结彩,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现带着医师去看病人的人没有回来。
泥泞的地面上积水明亮,水花跳跃仿佛成百上千条银色小鱼翻腾。
楚识夏躲在暗处,看见成群结队的婆子捧着花冠和嫁衣涌进一间屋子。楚识夏心下有数,耐着性子等那群婆子灰头土脸地退出来,才从窗户翻了进去。
屋内红帐暖香,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色衣裙被撇在地上,点缀着珍珠玉石的花冠也被砸得乱七八糟。素衣散发的少女站在屋子里,看见闯进来的楚识夏也丝毫不畏惧,抬起尖尖的下颌审视她。
楚识夏摘下斗笠,捋起湿漉漉的额发,让她看清自己的脸,同时问道:“兖州谈蕴?”
谈蕴和她对视,警惕得像只竖起耳朵的小动物,“你是谁?”
“云中楚氏,楚识夏。”楚识夏的脸被冰冷的雨水浸得生白,露出一个略带赞赏的笑容,才问,“谈小姐可安然无恙?”
谈蕴略一回想,回道:“你是云中楚氏送到帝都的那个女儿,我记得你。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留在山下料理善后的山贼被我们一锅端了,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楚识夏将窗户打开,扑进来的大雨将她湿漉漉的脚印彻底掩埋。
“你有多少兵马?”谈蕴眼底亮起一点火光。
“不足一百人。”楚识夏道,“我已命人去当地郡守处调兵,来回最少一夜。”
谈蕴有点灰心,“此处山贼最少四百人。”
“我可以直接杀了王彪带你走,但我只能带走一个人。”楚识夏近乎冷血地说,“只要谈小姐舍得下你的那些家仆和医师。”
谈蕴摇摇头,“他们本就是追随我而来,我不能舍弃他们。我可以和王彪周旋,拖到你的兵马来。”
“他要娶你,你不怕?”楚识夏玩味地看着她。
“要娶我,又不是要杀我。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余地。”谈蕴深吸一口气,微微挺起胸膛,说。
楚识夏赞叹道:“好姑娘。”她想到了什么,又问:“谈小姐此行,有多少人知晓你们的行踪?”
谈蕴想了想,说:“滨州一行并未刻意隐瞒,从招募医师到筹备药草,兖州的人稍加打听都能知道。怎么了吗?”
楚识夏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对劲。
王彪只是一个山贼,若是得知谈蕴有心来滨州救治感染瘟疫之人也就罢了,怎么会对她的行踪如此清楚?若说是巧合,也太牵强了些。况且滨州如此形势,但凡脑子里装的不是二两猪脑,都该知道医者的贵重,即便心怀不轨,也不会暴露得这么快。
除非他有把握,在强娶谈蕴这种得罪全兖州权贵的事后,能从滨州全身而退。
楚识夏隐隐约约地猜到真相,罕见地觉得有些荒谬。
“保护好自己,恐怕有人想借你给齐王下绊子。”楚识夏拍拍她的肩,问,“你需要匕首什么的么?”
谈蕴皱皱鼻尖,婉拒道:“不必。”
她自幼研读医书,即便楚识夏给了她刀,她也不会用。
——
楚识夏藏身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上,谈蕴一开窗便能看见茂密的树冠。楚识夏拨开一束枝叶,看着王彪喜笑颜开地从谈蕴的屋子离开,去而复返的婆子为谈蕴梳起云鬓。
雨渐渐地停了,黑暗却如潮水般涌来。
天黑了。
谈蕴推开窗户,半靠在窗边。她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种清绝脱尘的气质,仿佛世间万物皆是她眼底尘埃。楚识夏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恍惚间竟然觉得谈蕴有点像霍文卿。
楚识夏深深地呼吸,这三个字总让她痛彻心扉。
谈蕴盯着楚识夏的方向看了许久,久到楚识夏以为自己的隐藏露了破绽。但楚识夏很快就反应过来,谈蕴是在看树下的花。这种开在灌木丛里的紫色花朵一簇一簇,与丁香极其神似。
谈蕴忽地跳起来,拉开大门。门口守着的婆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好不容易想通的官家小姐反悔了,紧张地盯着她。
“山寨里可有丁香?”谈蕴问。
“山寨里哪有丁香,夫人若是想要,明日派人下山买就是了。”婆子唯唯诺诺地回答。
“不行。”谈蕴柳眉倒竖,近乎恃宠而骄地说,“我家中习俗,婚庆必以丁香入酒。你们大当家的要娶我,却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告诉他,这喜酒中若无丁香,我绝不拜堂。”
婆子为难道:“方才下了这样大的雨,现在又天黑了,实在没法下山。”
谈蕴冷笑一声,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同我讨价还价?叫王彪滚过来,他方才指着天、对着地,山盟海誓、天打五雷轰的话都说出了口,现在为了一点丁香就推三阻四。”
谈蕴摘下头顶的花冠猛地砸在地上,怒道:“莫不是以为我谈蕴身陷此地,任他轻贱了不成?”谈蕴作势便要拔簪子自戕,把一众婆子吓得魂不附体,一连串地答应了给她找丁香。
山寨里人人都知道,王彪急着生米煮成熟饭。若是再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拖延了婚事,王彪自然不敢为难谈蕴,受苦受难的都是办事的下人。
楚识夏摸不清谈蕴想做什么,只见那群婆子蹲在门口叽里咕噜的一合计,便搂了篮子到灌木丛前摘花。这样的花在山寨里并不少见,处处都是,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花,更没人关心。
楚识夏的心脏突突跳,谈蕴显然是算准了这些婆子不会如实禀告给王彪,而会选择用这些花充作丁香敷衍她。
这些花有什么特别的?
——
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婚事终于还是开始了。
谈蕴被婆子搀扶着走到临时布置的现场拜堂,王彪笑得牙不见牙、眼不见眼。
缀着流苏的红盖头一盖,谁也看不见谈蕴是什么表情。人人都在议论,王彪有胆色有魄力,把谈家小姐手底下的人命都捏住了,她不从也得从。以后王彪就是鼎鼎有名的兖州谈家的乘龙快婿了。
只有谈蕴知道,她牵着红绸的手心一片冷汗。
谈蕴强作镇定地拜完堂,又被牵回了婚房。
堂上的山贼们说着下流的笑话,碰撞的酒碗里漂浮着淡紫色的细小花瓣,如同米粒。
谈蕴在房间里坐立难安,王彪被两个人扶了进来。谈蕴后背紧紧地靠着窗户,浑身僵硬地盯着王彪。王彪喝得有些醉了,甚至有些恶心,但一看见谈蕴,他便觉神清气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世上读书人说的清高,不也都是为了封侯拜相,抱得美娇娘么?”王彪笑呵呵地靠近谈蕴,狎昵地摸着她的手,“娘子,白天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害怕了?”
谈蕴的冷汗一层一层地打湿了里衣。
“你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了,连你要丁香我都命人搜罗来了,婆子们在山寨里摘了好久。”王彪凑上去想亲她,却被谈蕴伸手挡住,清冷的目光刺得他往后一缩。
“喝过合卺酒,才是真夫妻。”谈蕴的鼻尖尽是王彪吞吐的酒气,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震耳欲聋。
“好,但你别想着一杯酒就能灌倒我。”王彪流里流气地一笑,“你夫君我,可是千杯不醉。”
谈蕴没说话,倒酒的手微微发颤。
琥珀色的酒液里漂浮着细细的紫花。
王彪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方才便起了端倪的呕吐欲愈发猖獗。他有点神志不清地抬头,看见谈蕴笔直地站在原地,缓缓将酒倒在地上。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谈蕴慢慢地远离挣扎的王彪,轻声说,“你足以感到荣幸。”
「谈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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