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霜衣赶到血迹斑斑的青柳镇官府时,沉舟抱着一个熟睡过去的女孩坐在檐下。白猫趴在沉舟的身边小憩,缩成一个雪团子。
穿着官服的县令被一箭钉死在堂上,牌匾“明镜高悬”四个字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地面上到处都是血,被早春的细雨晕染成浅淡的色泽,像是遇水的朱砂。
整个官府里都没有活人了。
沉舟胁迫最后一个衙役打开牢房大门,放走被关押的镇民以后,把他也杀了。镇民们感觉到官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敢多看多问,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中。
“你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洛霜衣顿了一下,又问,“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小孩。”沉舟没什么起伏地说。
小女孩的父亲作为第一个反抗官府欺上媚下、信口雌黄的人,在入狱的第一天就被拷打致死。沉舟硬邦邦地把这个事实告诉小女孩之后,她哭得睡了过去。
“我知道这是个小孩。”洛霜衣上前想要触摸小女孩的四肢、筋骨,却被沉舟往边上一偏,躲开了。
洛霜衣困惑地看着他:“你难道不是要抱她回九幽司养吗?资质太差的孩子,在九幽司连第一关都活不下去。”
“我不会抱她回九幽司。”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难道要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杀人?”洛霜衣反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沉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很会养孩子,还是九幽司很会养孩子?”
洛霜衣皱着眉看他:“你不会是想让楚家养这个孩子吧?”
沉舟沉默了。
“你看清楚了,你杀的是朝廷的官。楚大小姐,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她是官,你是匪。你还期盼着能回去吗?”洛霜衣犀利地戳破了沉舟的侥幸,“说不定有一天,家主就会让你杀她。”
“闭嘴。”沉舟冷冷地说。
——
小女孩姓莫,单名一个“媛”字,沉舟便叫她媛娘。媛娘乖巧而沉默,每日乖乖地吃饭,从不哭闹。沉舟出门杀人的夜晚,她宁静安恬地抱着白猫在客栈中熟睡。
洛霜衣没有再提起把媛娘送到九幽司养育的事,媛娘的根骨并不好,她也不想和沉舟起无谓的争执。沉舟带着媛娘流浪在江南的小城小镇上,一一拔除山鬼氏的势力。
沉舟杀的人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焦躁。那些刺客的血仿佛滚烫的铁水烙在他的手上,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沉舟沉溺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媛娘偶尔和他对视,会被吓得发颤。
沉舟也开始怕。
他怕将来回帝都的时候,楚识夏不肯认他。
祥符五年,七月。
酒馆里生意惨淡,零零星星地坐着几桌人。每张桌子上都是一碟盐水花生,一壶黄酒,再多便是一碟咸菜。小二虽然不满客人的拮据,却也只有笑脸相迎。
“听说了吗?六月的时候,广陵江氏的长公子在帝都被人杀了!”
“江家的灵幡都要挂到海边去了,哪能没听说呢?据说他是在帝都欠了官家子弟一大笔钱,狼狈逃回广陵的。帝都里掉块板砖都能砸死三个王爷,人家哪肯,这不就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了吗?”
“我怎么听说,是那个纨绔公子摆了江氏长公子一道,才诓得了一张能叫广陵江氏肉疼的欠条?”
“别听说啦,江家人要上帝都告御状去啦!江夫人受不了先丧夫后丧子,要去帝都跟人家拼命呢!”
“江氏何等大的产业,在帝都也铩羽而归,看来我等草民是去不得的,否则反倒白白断送了性命啊!”
一酒馆的人聊得热闹,天南海北地胡吹起来,潦草的盐水花生也变得美味起来。
“哎,小兄弟,你怎么不说话?”有人嬉笑着推了一把坐在窗边的少年。
沉舟微微抬起一点斗笠檐,大半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他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不带温度地说:“想着接下来带我妹妹去哪里讨生活。”
其实沉舟在想,群玉坊里吹笛子的那个叫江乔的女孩跟江家有没有关系。换做别人,自然不会把烟花地里的名伶和巨贾人家联系起来,可沉舟觉得江乔跟群玉坊格格不入,有些蹊跷。
沉舟沉默寡言,极少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行脚商交谈,偶尔蹦出来一两个字,便有人接茬。
“如今怕是乱的很,这新政一出,民不聊生,帝都的裴次辅都吃了挂落。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等陛下回心转意,这日子才能好过点。”
有人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这些官老爷们,每天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不说,还变着花样地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狗官都不得好死!”
沉舟有些出神,没坐多久,便从厨房拿着今日的饭食上楼。
媛娘坐在凳子上给白猫梳毛,动作笨拙而认真。沉舟不会梳头发,媛娘的头发是她自己摸索着梳的,不是太紧就是太松,但总算勉强有个样子。
媛娘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沉舟。白猫也睁着圆圆的、晶蓝剔透的眼睛看他。沉舟被两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无端地有些紧张。
“来吃饭。”沉舟说。
媛娘乖巧地坐在桌边,捏着筷子吃饭。新政的推行不仅没有让田地回到应得的人手中,反而让农户原本的天地缩水,还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如今米粮价贵,客栈里只有简单的稀粥和菜包供应。
不过对媛娘来说,有吃的就很好了。
“哥哥,”媛娘小声说,“我爹娘是因为大官提出来的话死的吗?”
媛娘太瘦了,尽管沉舟没有让她落下一顿饭,她也没有长多少肉。她消瘦的脸颊衬得她的眼睛更大、更亮,像是一面镜子,照着默然的沉舟。
沉舟没有敷衍她,而是认真地思考后,才对她说:“不是。”
媛娘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可是官差说,皇帝听了大官的话,他们又听大官的话,才把我爹抓进去的。”
沉舟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擦着媛娘的眼泪,本想替楚识夏辩解,本想说新政本意并非如此,是底层勾心斗角、利欲熏心……他们只是被误伤,是被轰轰烈烈的风暴扫到的一角。百年之后,史书之上,也不会为《军政十奏疏》的碾压下,青柳镇白白葬送的人命付诸一星半点的笔墨。
轻飘飘的一句误伤,便是黄土白骨,血淋淋的人命。
沉舟说不出口。
“这世上总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沉舟说,“你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母,就自己去想,自己去看。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
祥符五年,中秋。
宫宴。
自从春祭后,皇帝提出命四皇子白子澈出宫建府后,这件事就不断受到阻挠。一时说四皇子年纪不小了,应当去封地为宜;一时说三皇子尚未出宫建府,四皇子身为弟弟怎么好赶在哥哥前头。前朝多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这件事一拖再拖,终于在今天尘埃落定。
“四皇子白子澈,年过十七。克己守礼、恭顺温良,今特赐尔出宫建府,参朝议政,为国效力。封四皇子白子澈为‘齐王’,食千金,邑万户。钦此。”
众目睽睽下,白子澈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下了这封圣旨。
“晋、秦、齐、楚”是一字王中最为尊贵的四个封号。太子白焕被废后便恢复了原先的封号“秦”,皇帝不仅顶着陈氏党羽的压力让白子澈出宫建府留在帝都,还为他争取了“齐王”的尊贵封号。
封王之后,白子澈的仪仗位同白焕,仅次于皇帝,朝臣须行君臣大礼。
自此以后,白子澈再也不是人微言轻,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小皇子。
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神色淡淡的,似乎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三皇子恨得咬牙切齿,看向白子澈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白焕的笑脸挂得严严实实的,举杯向白子澈贺喜。
楚识夏混在人群里高呼“恭喜”,远远地对上白子澈微微弯起的眼角,笑了一下。
宫宴渐渐地散了,皇帝挽着容妃的手回了未央宫,把皇后一个人撂在宫宴上。楚识夏默默地坐在席位上看了一会儿,拎着半壶果酒溜溜达达地往外走。
宫殿飞檐斗拱、红柱绿漆,金粉描绘的瑞兽祥云像是活了过来,在月色盈盈的中秋夜张牙舞爪。
楚识夏独自坐在栏杆上,喝着酒看月亮。
“真圆啊。”楚识夏轻声说。
不知道没回家的那个人,吃月饼了没有?
“楚识夏。”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楚识夏的沉思。
“秦王殿下。”楚识夏转身和白焕见礼。
“不去和四皇弟庆祝吗?”白焕竭力想要压住愤怒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嘴角抽动。
楚识夏懒散地靠在柱子上,乌云般的鬓发微微散乱,眼角的妆也微微淡去,“这很值得庆祝吗?”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也是因为没有再装的必要。白焕不是傻子,事已至此,不可能看不出来二人的联盟。
“你很得意吧?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就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把一个畏畏缩缩连头都不敢抬的废物扶持成如今的模样。齐王、齐王……好一个齐王,父皇这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白焕“啪”的一声砸了手上的酒杯,胸口剧烈起伏,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楚识夏。
酒杯里溅出的残液打湿了楚识夏的裙摆,楚识夏却不为所动。
楚识夏忽然笑了,笑得白焕心生疑惑,怒火更盛。
“你笑什么?”
“我笑世人愚蠢,竟然错把沽名钓誉的手腕当真相。秦王殿下,百姓称赞你生性良善,普度众生的时候,可曾想过你把和三皇子年纪相仿的白子澈的性命当玩意儿?”
楚识夏逼近他一步,“当年的他,对你可全无威胁,是个连活下去都要小心谨慎的小可怜。你拿他当什么?三殿下的玩具、卑贱不如的猪狗……还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白焕咬着牙,“至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我帮过你不是吗?而你,楚识夏,你居然联合霍文卿……”
“不要提霍文卿。”楚识夏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淡漠地看着白焕道,“太子殿下……不,秦王殿下,你这个人,你的一言一行,本就会害死许多人。”
“你对此不是毫无察觉,甚至乐在其中。这就是你和四殿下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