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牵着雪骢从荒无人烟的街头走过,街头巷尾充斥着低低的哭泣声,黄色的纸钱和白色的灵幡纷纷扬扬。饮涧雪挂在马鞍上,敲出当当的响声,是这漫长单调的哭声里唯一的变奏。
楚识夏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在背后看着她,却没有恶意。那种熟悉令楚识夏全身战栗,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漫天飞扬的雨丝,一只雪白的猫跳跃过水坑,站定了转过来歪头看她。
“是我的错觉吗?”楚识夏喃喃自语道。
她转身打马离去。
细小的雨丝落在水洼里,泛起阵阵涟漪。沉舟背靠着爬满青苔的墙角,略微矮身向地上的白猫伸出手。白猫敏捷地顺着沉舟的手爬到他的肩头,躲在他的斗笠下。
“要是被她发现,我就不要你了。”沉舟摸着猫的脊背,威胁道。
白猫哼哼了两声。
——
郡守战战兢兢地观察了楚识夏好几天,试图从她身上揣摩出一点对白子澈的反意,或者对自己主子的倾向。但楚识夏这出了名的桀骜性格,居然没兴风作浪,不给郡守洞察真相的机会。
等郡守反应过来的时候,楚识夏已经完全接手了安阳郡的鱼鳞册及其他卷宗。
“阳奉阴违,欺上媚下。”楚识夏拾起一卷鱼鳞册,在郡守脸上拍了拍,不无轻蔑道,“你说陛下要是知道,他顶着文武百官的唾沫才推出的新政酿成今日恶果,皆因你等私欲而起,会赐你个什么死法?凌迟、枭首……还是诛九族?”
郡守手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地抬头看着楚识夏,“下官只是一时糊涂……求大小姐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滨州百姓无地可耕,负债累累的时候,你们可曾网开一面?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的时候,你们可曾网开一面?如今事发东窗,铡刀要砍到你们的脖子上来了,倒是知道求我网开一面了!”楚识夏挥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稀里哗啦地砸在郡守背上。
郡守拼命磕头,脑门鲜血横流,“下官知罪,下官罪该万死!可是我的家里人不知情啊!大小姐要杀,就杀我一人平息陛下怒火,放过我一家老小吧!”
楚识夏心里的戾气翻涌不休,霍然拔剑劈向郡守头顶。饮涧雪剑光凛然,郡守头上的乌纱帽一分为二,他呆呆地跪坐在地,衣摆下散发出一阵尿骚味。
“郡守大人,你可曾想过,那些枉死的百姓,也有他们的妻儿父母?”
楚识夏的剑锋悬在他眉心,憎恶而狠厉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办成了,我便留你一条命,百年后亲自到地下向滨州百姓谢罪;你若办不成,我的奏折什么时候到帝都,你就什么时候给你的九族掘坟。”
郡守疯狂点头,“大小姐请说,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滨州瘟疫,起于人祸,而非天灾。若再有人死于饥荒,我拿你的头回帝都复命。”楚识夏缓声道,“新政该如何施行,你现在应当清楚了。”
“下官一定,宵衣旰食,披肝沥胆,绝不让该拿的人少拿一毫,不该拿的人多拿一厘。”郡守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你最好是。”楚识夏冷笑,“羽林卫会在各郡县驻守,直到瘟疫消散。别想着瞒天过海。”
“下官不敢。”郡守涕泗横流道。
楚识夏撩起衣摆,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郡守,露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笑容,“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王彪吧。”
郡守的表情僵住了。
“不想说?”楚识夏推剑回鞘,剑柄抬起郡守的下巴,逼着他到处转的眼睛定在她身上,“还是说,你想亲自和陛下说?”
“不不不,下官只是在思索该如何向您请罪。”郡守把脑袋摇得呼呼响,“王彪是受下官指使,下官则是得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的密信。下官罪该万死!”
楚识夏的表情很冷淡。
掌印太监是天子近臣,地方官想擢升却又没有背景的,便会搜刮民脂民膏,送进宫里讨好掌印太监,换得在皇帝面前几句轻飘飘的话语。然而许得禄也知道这件事若被皇帝知晓,定然是死无全尸,所以郡守不敢声张。
“又是这条阉狗。”楚识夏磨着牙,危险的气息四溢。
“下官有密信可以佐证,日后陛下怪罪时,还请大小姐替下官美言几句。”郡守哆哆嗦嗦地说。
楚识夏偏头看着他,胸腔里响动着嘲讽的声音,嘴上却说:“好啊。”
——
夜深了。
雨还在下。
楚识夏躺在床上,饮涧雪放在枕边。她盯着漆黑的帐顶,毫无睡意。楚识夏白天把郡守吓得魂不附体,出门的时候差点一头栽在门槛上,安阳郡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她身上沉甸甸的人命卸下来了一些,却仍然睡不着。
楚识夏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自从梦见湖上画舫爆炸,沉舟落水身亡后,楚识夏再也没有梦见过他。那个不祥的梦境像是某种结局,把楚识夏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楚识夏反复地告诫自己,那只是个梦而已。
但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再梦见他了?”
楚识夏抬起小臂遮住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到底在哪啊?
窗外的风声忽地被撕裂。
楚识夏浑身一震,抄起饮涧雪便从床上翻身而过,撞开窗户跳进了长廊下。巡逻的程垣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楚识夏没说话,拧眉看向传来细微脚步声的屋顶。
下一瞬,一个黑色的长条物体从屋顶上滚落,砸在一地雨水里,洇开一片血色。
那是一具尸体。
程垣震惊地看看楚识夏,又看看雨地里的尸体。楚识夏提剑走出去,用剑鞘拨开尸身的黑衣,一枚金色的骷髅头从尸体怀里滚了出来。程垣在她头上撑开一把伞,一头雾水地问:“这是刺客?”
“嗯。”楚识夏点点头,用衣角包起那枚骷髅头,放在手心里端详,道,“他踩在屋顶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然后有另一个人杀了他,脚步更轻,动手更快。”
程垣看着尸体脖子上见骨的伤口,严肃道:“是敌是友,大小姐有头绪吗?”
楚识夏抬头看向落雨的屋顶,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极快被踩碎的瓦片。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证明来人身份的凭证。
楚识夏想了很久,久到程垣以为她睡着了,才轻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