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巷。
白子澈用勺子把锅底翻滚的鸡蛋捞起来,仔细地剥干净蛋壳,递给楚识夏。楚识夏手上翻着一本册子,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愣了片刻之后咬了一口。
白子澈被她的动作看呆了,无奈地一笑,“这是给你敷脸用的。”
楚识夏“啊”了一声,有点窘迫地笑笑。
两人隔着火炉对坐,锅里的热水烧得咕噜咕噜的响。这间破院子修修补补,总算不漏风,推开的天窗里有月光洒落。两人坐在兽皮铺的椅子里,柔软得一坐下就不想站起来,温暖的红光洒在两个人脸上,仿佛夕阳余晖。
“你的脸是谁打的,”白子澈指着她脸上的红痕,眉尖微微拧起,“太子么?”
“总不能是陛下。”楚识夏无所谓道,“我连陛下的影子都没看见。”
白子澈有些不悦,又有些不解,“沉舟不在么?”
沉舟在的时候,绝不可能让这个巴掌落在楚识夏脸上,即便对方是太子。
楚识夏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走了。”
白子澈眉心一跳,没有理解这个“走了”是什么意思。
但楚识夏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转而说:“那个女孩救下来了。”
“只要太子不动她,陈家和江家猜不准太子的意思,就不会对她动手。”楚识夏捻去指尖的蛋黄,松了一口气。
白子澈点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殿下的身体可大好了?”楚识夏问。
“已经无碍了。”白子澈摇摇头。
“让殿下受苦了。”楚识夏诚恳道。
扳倒王贤福的计策过于凶险,也就是白子澈才有胆色答应,还做得滴水不漏。
“王贤福的势力过于庞大,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要打倒他,不铤而走险是做不到的。”白子澈摇摇头,“你无须自责,这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我远比你更恨他。”
楚识夏没有追问。
白子澈在宫里这么多年,要说没受过王贤福的磋磨,她是不信的。除去画院侍诏之死,也许二人之间还有更深的宿怨——往狠毒里猜,也许白子澈身份不明的母亲也死于王贤福之手。
毕竟王贤福以为皇帝分忧为己任,是条忠心尽责的好狗腿。而皇帝对白子澈生母的感情很寡淡,更遑论当时的白子澈对皇帝而言是个麻烦。
“要深秋了。”白子澈靠在椅子里,慵懒闲适道,“陛下推行新政之决心前所未有,据说要开设独立于太学之外的讲武堂,为皇子们讲授兵法。”
“我有所耳闻,殿下要去么?”
“你觉得呢?”白子澈询问她的意见。
楚识夏沉吟片刻,道:“若陛下开口,不必推辞。”
白子澈在人前就是谨小慎微的模样,如果违逆皇帝的意思,不仅惹恼了皇帝,也显得刻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过段时间便是军中演武,皇子们都要随行,挑选讲武堂伴读。你觉得我选谁比较好?”白子澈把白白净净的鸡蛋往楚识夏脸上敷。
楚识夏一偏头,躲开了,自己接过按在红肿上,“殿下有属意的人选么?”
白子澈指节不自然地收拢,摇了摇头,面上不动声色,“我和军武世家的子弟们都不太熟。”
——
群玉坊,芳满庭。
江乔住的院子偏僻狭窄,院墙上爬了一层厚而腻的青苔。前后有十几个人看守,却没有一个人杀她。江乔知道她那位长兄在忌惮什么。太子没杀她,楚识夏也要她活,局势扑朔迷离,江乔若是在此时死了,只怕后患无穷。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江乔关到老死。
江乔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江乔坐在铜镜前,细细梳理了发髻,然后便坐在院门前听四个小厮打马吊牌。院门被锁死了,只能推开很窄的一条缝,小厮们看着她,有些犹疑不定。
但江乔既不求饶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的牌,几个小厮也就放心下来,重新洗牌。
打到焦灼时,离江乔最近的那个小厮有些犹豫,急得满头是汗。
“别怕,下一张牌是‘十字’,”江乔说,“摸牌吧。”
“十字”是马吊牌中最大的花色,马吊牌以大击小,若下一张牌摸到十字,这个小厮就赢了。
小厮一愣,半信半疑地摸牌,果然是一张十字!几个小厮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江乔。
江乔后知后觉回过神似的,看着他们都不动作了,“嗯,怎么了,你们不打了吗?”
江乔会记牌算牌的事很快在芳满庭的下人中间传开了,赌红眼的下人会在暗地里求教,江乔也不吝啬,但学到几分便看各人本事。就这么过了十几天,老鸨推开了江乔的院门。
“我听人说,你算牌用的是算术。”老鸨死死地盯着江乔,像是要从她身上勾下一块肉。
“是。”江乔温顺地回答。
“那你可会做账?”老鸨急切地问。
“那就要看您想做到什么程度了。”江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姑娘,你想要什么?”老鸨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恨不得跟她跪下来,“珠宝、首饰、胭脂水粉?我可以给你引荐出手最阔绰的客人!”
“我确实有一位想见的客人。”江乔莞尔一笑。
——
燕决和楚识夏约在街边的酒肆。
云中的寒梅酿,江南的杏花醉,帝都的醉春浓并称天下三绝。醉春浓在春季酿下,秋季开封,醇厚的酒香沉淀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太淡薄,也不至于太浓郁。
“这是今年的新酿,不知和云中的寒梅酿比起来如何?”燕决给楚识夏斟了满满一杯,推到她面前。
“说实话么?”楚识夏喝了一口,甜、香、也醉人。
楚识夏摇晃着半满的酒杯,笑着说:“我没喝过那玩意儿。我大哥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一点酒都不沾;我二哥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滚刀肉,又扣门又乱来,每次带我喝酒都只舍得买烧刀子。”
楚识夏顿了顿,有几分幽怨,“这玩意儿便宜,劲儿大。我二哥从小就嫌我吵,灌醉了省事,好跟他的狐朋狗友出去鬼混。”
燕决大笑出声。
“也幸亏他,我酒量甚好,轻易不会醉。”楚识夏无奈至极。
“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燕决想起正事。
“我来是提醒小侯爷一句,七日后的演武,注意分寸。”楚识夏晦暗不明地说。
燕决愣了一下,没有听明白。
“陈季洵的事,小侯爷可有所耳闻?”楚识夏点拨道,“我听说陈家子弟也报名了演武,但太子殿下现在对陈氏颇有微词。若是三殿下再挑选了陈家的男子做伴读,恐怕太子殿下不会高兴。小侯爷虽然效忠陛下,却也最好不要得罪太子。”
燕决皱眉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了。”
“小侯爷也不必为难,此事并不需你从中作梗。否则得罪陈家,也是难事一桩。”楚识夏循循善诱道,“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演武当日,向陛下进言。”楚识夏将一封书信推过去。
燕决拆开那封信,细细看过,皱起的眉心却没有松开。
“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可是楚小姐,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呢?你不怕引火烧身吗?燕某自问和楚小姐的情分没有到这个份上。”燕决静静地看着她。
“我无事可做,闲啊。”楚识夏用夹了一筷子油炸的猪头肉,要笑不笑道,“演武多有意思啊,何必看小公子们花拳绣腿。热热闹闹地打一场,好为冬天添点暖气。”
燕决哑然一笑。
楚识夏当然不是闲的。
白子澈要进演武堂,要博取皇帝的喜爱,势必要展露锋芒。皇帝的怜爱是有限的,天长日久,白子澈又会变成他可有可无的一个儿子。所以白子澈必须向皇帝证明他的价值——足以抗衡太子和陈家的价值。
但这对白子澈来说并不安全,宫中有皇后和太后,还有一个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发疯的三皇子;宫外有虎视眈眈的陈家门生,他们都等着太子登基,好做从龙之臣、平步青云。
所以楚识夏要挑起太子和陈家的矛盾。
外祖忙着收拾外孙,外孙惦记反抗外祖,就没有人会注意白子澈了。
“更何况,演武一事事关军政。小侯爷不想陈家彻底掌控帝都军备,我也不想。”楚识夏难得憋出一句正经话,带了三分真心,“又是酒囊饭袋,又是狼子野心,都是我大周军队的毒瘤。”
燕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默认了楚识夏的意思,用力点头。
楚识夏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燕决很快就走了,带着那封信。
楚识夏一个人坐在酒肆就着咸菜和猪头肉喝完了一整壶酒,慢慢地看着夕阳沉入巍峨的城墙。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灯笼被高高挑起,投下朦胧的光晕。
她付了钱,牵着马往秋叶山居走,不期然撞上了一个人。
气喘吁吁的邓勉站在秋叶山居门前,眼圈一片血红。
“怎么了?”楚识夏怔住。
“你、她……蔚然在绯玉馆挂牌了,现在叫‘乔姬’,你知道吗?”邓勉急得眼睛红了脸也红了,看上去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现在知道了。”楚识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那是个无关的人。
邓勉有点呆地问:“你不管她了吗?”
“你打算怎么管?”楚识夏转头看着他,“她是太子曾经要杀的人,你把她赎回去放在家里,杀还是不杀?她在你家里是奴婢还是侍妾,你想过吗?”
邓勉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楚识夏对他的耐心空前地好,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家去吧,邓勉,好好读你的书。她和你本来就没关系。”
“她是被一个叫‘董宪’的人买走的,他好像和芳满庭的东家有仇,人跟硬抢过去的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去看她,她过得不好……能不能把她买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安顿她,但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我可以出钱。”
楚识夏已经走上了台阶好几步,闻言不由得回头,纳罕地看着他:“为什么?”
楚识夏只道邓勉天真又愚蠢,父亲效忠摄政王,他就跟着三皇子鬼混;被她救了一次,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她。邓勉娇生惯养长大,比起三皇子,只有一个心软的好处,尚能分辨一点黑白,所以楚识夏愿意和他多说两句话。
能为几面之缘的江乔做到这个份上,能看见江乔之流身不由己的苦难,会为其悲、为其痛,这是把他从小到大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习惯打了个粉碎。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像邓勉这样不纯熟的坏人,是惯会将自己做的恶粉饰、掩埋起来的。
“我不知道。”邓勉擦擦湿润的眼角,说,“我只知道她被三皇子欺负的那天,我闭着眼睛,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我当时以为她就要死了,特别害怕。”
那是邓勉第一次知道,原来从前他看不见的那些人,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