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院。
白子澈刚刚进门,就被房梁上落下的人捂住了嘴。白子澈几乎吓得心脏停跳,但来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莫怕,是我。”白子澈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楚识夏。
三皇子今日生辰,皇帝终于拖不下去了,赐他出宫建府,封号“瑞”。楚识夏奉命进宫宴饮,穿着端庄华丽的礼服,发髻高高盘起,加以黄金缀玛瑙的发冠。她爬高走低、飞檐走壁的,居然也只乱了裙摆而已,连汗都没怎么出。
“你不是在殿中宴饮吗,”白子澈目瞪口呆,“跑来画院干什么?”
“我装醉偷跑出来的。”楚识夏捏着衣袖给他闻,湿润的袖子上带着淡淡的酒香。
“所以你来画院干什么?”白子澈服气了,问。
“殿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画过一幅美人图。当时王贤福还拿着那幅画到民间,企图找到与画中人相貌相似的女子,向陛下献媚。”楚识夏问,“殿下可知道那画上的女子是谁?”
那幅画堪称白子澈人生的转折点,因为那幅画,摄政王注意到了沉寂多年的他,设计盗走《观音大士图》。画院侍诏郑旬,白子澈的老师宁死不肯诬陷他,自戕于大理寺狱中。
白子澈沉默片刻,说:“这是一个传闻,宫中的禁忌。”
灵帝二十七年末,求仙问道的灵帝驾崩,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在皇后、国舅的铁腕扶持下登基,改年号为景泰。主少国疑,太后垂帘听政,国舅被封太师,权倾朝野。
景泰四年,皇太子迎娶太师长女陈婉,册封为后。当年生下白焕,立为储君。新帝早已厌烦事事被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管控,却挣扎不得。就在这时,新帝巧遇了楼兰神女。
“所谓楼兰神女,不过是一介托辞。楼兰早已亡国,谈何神女?但据说她确实很美,美到让人觉得,她不是凡人。陛下对朝政有心无力,便将全部的感情寄托在这个女人身上。”
楚识夏打断了白子澈,“陛下如此痴迷楼兰神女,难道没有给她封号吗?”
白子澈摇头,道:“封妃是要入玉碟的,我说了,陛下当时有心无力。”
皇帝对楼兰神女的沉迷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太后起初不屑一顾。楼兰神女背后空无一物,徒有蛊惑人心的美貌,甚至连讨好皇帝都不会。但景泰八年的冬天,楼兰神女诞下一名皇子。
皇帝很高兴,在醉酒中说要立这个皇子为储君。
楚识夏的心猛地被揪成一团。
“陛下身边当时全是太后的人,这句话理所当然地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第一次来到楼兰神女的居所,发出一声叹息。”白子澈一顿,说,“‘连我见了你都忍不住心生怜爱,何况陛下’。太后赐给神女一杯鸩酒,命宫女将皇子溺死在水中。”
楚识夏怔怔地想,可是那名宫女违抗了这个命令。
宫女也许是同样被神女“蛊惑”,也许是出于怜悯这个无辜的孩子,也许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宫女带着襁褓中的皇子逃出皇宫,死在了鬼市。她大约是想从鬼市潜逃出帝都,却还是死在了当时的大理寺卿面前。
但阴差阳错,那个孩子活下来了。
虽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过得生不如死,但他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楚识夏感到眼眶一阵酸胀。
“陛下对此悲痛欲绝,一度缠绵病榻起不来身。后来陛下逐渐收拢权力,一直派画院描绘神女的画像。这么多年以来,废弃的画卷不计其数。据陛下和当年服侍过神女的宫人所说,即便如我的老师‘化神手’也难临摹神女的风姿十之五六。”
白子澈说完,看着楚识夏道:“你突然问起这个,是出了什么事吗?”
楚识夏摇摇头,接着问:“陛下很赞赏你的画,是因为你画的最像吗?”
“不是的。”
白子澈也摇头,说:“是因为老师从来没有让我看过其他人替神女画的画像,只是让我在神女的故居中羁留,摸索她留下的痕迹。他说只有这样,我才能画出陛下心里的那个影子。我画的,其实只是一个女子倚窗的侧脸而已,寥寥笔墨,穷尽我此生对女子所有美好的想象。”
当时白子澈已经十六岁,画院侍诏想让他用这幅画讨皇帝欢心,让皇帝想起来还有这个儿子的村子,以求将他放到封地去,远离宫中的是是非非。
但终究事与愿违。
白子澈忽然起身出门,楚识夏坐在原地没有动,反复深呼吸消化这个预料之中的消息。过了半晌,白子澈抱着一个蒙尘的细长匣子回来,手上提着一盏明亮的灯。
“我想,你也许想看看这个。”白子澈道,“这是我老师当年为神女画的画像,据其他人说,只有这张令陛下略微满意。与真人应当有几分相似。”
楚识夏猛地按住白子澈放在锁扣上的手。
白子澈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楼兰神女的相貌、神情,她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我把我逃脱这九重宫阙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早就化为白骨的可怜女人身上。”
白子澈说:“我第一次见到沉舟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楼兰神女不是陛下的幻想,如果她真的在这世上活过,那她应该就长着沉舟那样的脸。”
楚识夏知道再遮掩已经没有意义,颓丧地松开手。
白子澈了然,固执地打开匣子,抖落那张泛黄的画卷。
“化神手”之所以被称作化神手,就是因为他最擅长描摹人的神态,眼角眉梢流转的神态在零星几笔墨痕下惟妙惟肖。可即便画技高超如郑旬,他笔下的楼兰神女依然美得虚幻。她穿着红色的宫装,回眸看向画外的人,表情淡漠,却美得令人心神震颤。
她确实长着一张与沉舟极其相似的脸。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殿下。”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说,“我连怎么对沉舟开口都没有想好。”
——
邓勉在秋叶山居闲的没事干,就跟在玉珠屁股后面到处跑,一会儿帮人端茶倒水,一会儿上蹿下跳地帮人找猫。他似乎是一腔悲痛无处发泄,只好闷声干活,居然还在院子里扎了一个秋千。
楚识夏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地晃着,手里反复摩挲那块龙血玉环。
猫柔软的肉垫忽然在楚识夏脸上蹭了一下。
沉舟抱着满脸不情愿的猫,捏着它的爪子,盯着楚识夏。
“怎么了?”楚识夏勉强笑笑,问。
“你最近总是不高兴。”沉舟坐在她身边,说,“是因为邓勉吗?”
“不是。”
沉舟看见她手上的龙血玉环,说:“你想查那个婴儿是谁吗?”
“查得到吗?”
“查不到。”
沉舟摇头,说:“鬼市死人比活人多,没有那么多会抱孩子回去养的善人,也许他早就死了。而且景泰八年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不会有人记得一个被随手丢弃、毫无特征的婴儿。”
楚识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闷闷地点头。沉舟觉得心口堵得慌,伸手去捏她脸颊上的肉。
“可是你为什么要查他是不是还活着?”沉舟很困惑,“你有龙血玉环,直接交给皇帝,他会相信你说的话。”
“是啊,”楚识夏没精打采地笑笑,说,“你说的对。”
沉舟垂头丧气道:“可是我觉得我没有说对。”
你还是不高兴。
“沉舟,”楚识夏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寻找你的家人?”
沉舟毫不犹豫地摇头。
楚识夏也不意外,问:“为什么?”
“不会有人接受我这样的孩子。”
沉舟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不管我是被九幽司偷走的,还是被家人抛弃的,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懂家人之间的感情,不会痛其所痛,喜其所喜。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孩子不如死在外面比较好。”
楚识夏的心脏一阵胀痛,不忍再让他说下去。
但沉舟却接着往下说:“我见过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有的痛不欲生,有的会有更多的孩子。所以我找不找他们,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反正会有比我更听话、更贴心的孩子取代我的位置。”
“孩子只有一对父母,但父母可以有不止一个孩子。”沉舟冷淡地说。
沉舟不合时宜地幽默起来,说:“你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想要我了吗?”
楚识夏终于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无奈道:“谁不要你,我都不会不要你。我们沉舟又漂亮又可爱,一个没看住就会被人偷走。我肯定时时刻刻牵着你的手,生怕你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沉舟黏黏糊糊的伸手抱她,鼻尖抵在她温暖的颈间。
我知道的。沉舟满足地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温情,在心里说。
楚识夏心事重重地抱着沉舟的脊背,垂眸看向手中的龙血玉环。
——
深夜,未央宫。
皇帝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匆匆披起外袍。容妃不住地安抚他,轻手轻脚地替他束起衣袍。皇帝走到外间,喝了一大口浓茶,不耐烦地看向珠帘外跪着的程垣。
“程卿,有何事非得深夜禀报不可?”皇帝揉着太阳穴,目光里分明写着“要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就死定了”。
程垣镇定自若地将匣子双手捧过头顶,说:“臣等奉命抄没前大理寺卿邓桓的家产,在其家中发现此物。臣料想应当是宫中所出,却没有在御赐名录中找到,特来进宫面见陛下。”
皇帝不以为意地让内侍将匣子接过来,却在匣子打开的一瞬间僵硬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忘却。皇帝只觉得脑中一片风雪轰鸣,二十一年来的时光如洪流般奔腾而过,而他身处其中,仿若蝼蚁。
那是一只龙血玉环。
在明亮如白昼的未央宫中,玉环仿佛一抹在水中晕染开的血。蟠龙首尾相衔,鳞片、利爪、甚至连飞扬的胡须都被细细地镌刻,好似下一瞬就会从匣子里腾云驾雾而去。
“这是在……大理寺卿家中搜出来的?”皇帝抬头看向程垣,目眦欲裂,眼白上暴起一条条的血丝,像是要吃人的野兽。
程垣一愣,随即答道:“是。”
皇帝连声道“好好好”,尔后一把抓起龙血玉环,像是溺水的人抓着稻草。皇帝形状癫狂,困兽般在未央宫中走来走去,像是捕捉某个飘荡在宫殿中的鬼魂。皇帝突然顿住,大步走到程垣身边,一把拔出他的刀。
程垣惊得心脏停跳,皇帝却略过他,大步冲进未央宫外无边无际的风雪。程垣反应过来,连忙跳起来,招呼呆愣住的羽林卫和内侍宫人跟上。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奔到露和殿,被惊动的宫人早就将太后唤醒。太后皱眉看着皇帝提刀冲进来,早已心惊胆战,面上却维持着冷静端庄。
“皇帝,你是要以子弑母吗?”太后冷硬地问。
“以子弑母?母亲,你终于想起来我是你的子了吗?”皇帝一脚踹翻了锦绣屏风。
轰然倒地的屏风吓得宫人连连后退,太后也忍不住抬手抚住心口,震惊地看着皇帝。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只记得你是陈家的女儿,是摄政王的姐姐,你何时记得我是你的儿子?你逼着我娶陈婉的时候;你对我说主少国疑,应有长辈扶持的时候;你囚禁云中楚氏的女儿,欲以此逼我只有陈氏可倚仗的时候,你怎么就想不起来我是你儿子!”
皇帝举起龙血玉环,太后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亲手放在我的儿子襁褓中的。”皇帝笑了起来,笑容怨毒凄惨,“你知道我有多珍视这个孩子。从怀胎十月到他降生,我又是跑钦天监,又是跑翰林院,生怕有一点点不好的寓意,以至于到我失去他,也没能定下来他的名字。”
“他是先天不足,病故……”太后强撑着说。
“是你,是你和陈邦、陈婉联起手来杀了我的儿子!这枚玉环是从大理寺卿邓桓家中搜出来的,如果他是病故,这玉环怎么会在他手上!只有我蠢,明明已经心生疑窦,却还是相信我的母亲、我儿子的祖母不会做这种事。是我自欺欺人,骗了我自己这么多年!”
太后被宫女搀扶着,止不住地颤抖。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恐惧的应该是露和殿中的所有人。可泪流满面的却是皇帝本人,九五之尊的躯壳下,是二十一年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轻丈夫、年轻父亲。
羽林卫的佩刀沉重,皇帝提起来也颤颤巍巍,但他的刀尖固执地指着惊慌失措的太后,未有分毫偏移。
“你要大权,要陈氏的尊荣,我都给你了。可你为什么要逼我,我只是想要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你留我一个傀儡,在宫里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皇帝咆哮道:“这么多年,你看着我厌弃皇后,憎恶白焕、白煜,看着我在堆积如山的画卷里寻找她的痕迹。你有没有一刻,哪怕只是一刻怜悯过我?”
「太后那句话化用了“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