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十年,九月。
两国和谈的条款在反复的推拉中终于敲定。大周皇帝赐尔丹可汗金印朝服,以示两国友好的国书一封,以及回敬北狄赠礼的美人一百名、黄金一千两及名贵药材、奇珍异宝若干。
互市、通商、裁军等算盘统统落空,六部官员绕着秋叶山居走,提起姓楚的就觉得后脖子发凉。
北狄使团一走,羽林卫就从朝中大小官员宅中抄出受贿的黄金、美人无数。朝中一时间人仰马翻,皇帝一肚子火没处发,赶着秋决将一排排脑袋砍了个干净。
楚明彦的病总是好不透,反反复复地咳嗽。他早已习惯汤药随身的日子,对楚识夏的担忧不以为意。楚识夏唯恐夜长梦多,不敢让楚明彦在帝都久留,很快着手安排楚明彦返回云中的事。
“回程的时候宁肯慢些,也不要急着赶路,更不能贪图方便弃官道而抄小路,安全为要。路上要时时注意兄长的身体。药材已经按日子分好,水煎即可,一日三次不可落下。兄长的药食,都必须有人先试过,否则不得轻易入口。”
楚明彦从推开的窗户里注视着楚识夏。楚识夏干练地嘱咐负责护送楚明彦的将领,大到回程路线,小到吃穿用度,连楚明彦御寒的衣物、每日要吃的药有何禁忌,都安排得妥帖周到。
“长乐是被别人照顾大的,小的时候有我,有长安,有玉珠。她以前哪里懂这些。”楚明彦转而看向面前的沉舟,说,“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吧?”
沉舟默默地点头。
“那你呢,沉舟?”楚明彦温和又怜悯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陛下将你认回来,他待你好吗?太子殿下视你为亲兄弟,还是视你为眼中钉?”
从小养大的小哑巴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皇帝最疼爱的晋王。白焕在世时都未得到的“晋”一字,轻而易举地就冠在沉舟头上。但沉舟还是从前的样子,话少、表情也少,像是一张不真实的美人图。
“陛下觉得他待我很好。”沉舟思考很久以后回答,“我不喜欢这里,但我不觉得苦。有墨雪在的地方,就不难过。”
楚明彦无奈地笑笑,说:“真是个傻孩子。”
沉舟有点难为情,低头玩桌上的杯子。
“我给你和墨雪准备了婚书。”
沉舟猛地抬头,呆呆地看着楚明彦。
“晋王白臻不能娶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楚明彦微笑着说,“但是沉舟可以和墨雪在一起。”
沉舟脑海中一片空白,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像是一个正常人,一个值得被他人托付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按下心头的雀跃,生怕阴暗的细枝末节随之暴露,引得楚明彦反悔。
沉舟思维混乱了许久,才在楚明彦宽和温柔的等待中认真地许诺:“我会保护她的。”
“我相信你。”楚明彦摸摸他的头,嗓音温润,“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和长安都是你的哥哥,云中就是你的家。如果有一天,帝都容不下你,你仍然有地方可以去。”
“你和墨雪要一起回家。”
——
楚明彦发热昏迷的时候,做了一场黑暗漫长的梦。
梦中他是一缕虚无缥缈的魂魄,楚识夏孤身一人撑起镇北王府和阕北四州。为了稳定时局,楚识夏杀了很多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楚识夏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望着月亮洗手,脊背单薄易碎。沉舟像是楚识夏的影子,安静而不曾有片刻稍离,只是在楚识夏静默地崩溃时,无声地拥抱住她。
楚明彦曾经思考过,楚识夏桀骜不驯的性格,最后要嫁给怎样的男子才能过圆满的一生。楚明彦甚至想过楚识夏一生都不出嫁,留在镇北王府,在兄长的庇佑下潇洒地活这一辈子。
如果天命注定楚氏要败,如果注定楚家人要在乱世中分崩离析、生离死别,那么至少让沉舟留在楚识夏身边。
让楚识夏在走入杀戮的疯狂时,有人能将她的剑按回鞘中;让她在穷途末路时,仍然有人愿意握住她的手。
临行前,楚明彦将佛珠戴回楚识夏腕间。
“我病着的时候,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楚明彦握着楚识夏的手,轻轻地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梦里我迷路了,牵着小长乐的手走了很久,才找到出口。醒过来一看,原来攥着你的佛珠。”
楚识夏盯着楚明彦苍白的脸,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松开紧皱的眉。
“长乐,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母亲的离世恨过你。”楚明彦突如其来地说,“他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楚识夏心头怔然一松。
楚明彦身体前倾抱住楚识夏,清冽的水沉香包裹住她。
“所以不要再愧疚,不要再悔恨,不要再害怕那句谶言。父亲和母亲没做完的事,你来做;父亲和母亲没打赢的仗,你来打。往前看,放心大胆地和天命争一次输赢。”
“你就是那个要拯救云中的人。”
——
未央宫。
“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皇帝愤怒地将砚台砸向阶下跪着的人。雕刻文竹的砚台在沉舟额头上四分五裂,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皇帝心口一闷,没想到沉舟竟然不躲。
“你为什么带着楚识夏闯内阁?”皇帝回过神来,疾言厉色地质问沉舟。
“内阁与六部拟定和谈条款,镇北王本来就应该在场。”沉舟任凭那缕鲜血模糊视线,连抬手擦一擦都欠奉,语气四平八稳地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送她进去而已。”
皇帝被沉舟油盐不进的样子堵得喉咙眼发疼。
沉舟确实什么都没做,但内廷人人皆知皇帝对沉舟的偏爱。本来暗中收到命令的内侍们一见沉舟站在楚识夏身边,误以为皇帝改了主意,才让楚识夏轻而易举地闯进内阁。
内阁与六部在楚明彦病中敲定和谈条款,并不是巧合,而是蓄意为之。
皇帝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在里面,气得立刻把沉舟提进宫来骂。
“镇北王理应在场,楚识夏是镇北王吗?”皇帝拍着桌子骂,“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陛下要打要罚,沉舟悉听尊便。”沉舟熟练地说。
秋叶山居还有人在等他吃饭,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舍得打你?”皇帝气得眼冒金星,指着沉舟道,“你莫要仗着朕对你母亲的旧情,就这么放肆!你可知道边境互市是何等大事?错过这一次,可就难有下一次!”
制衡云中楚氏的先机就这么白白丧失,怎么能叫皇帝不愤慨。
“不要再提我母亲。”沉舟冷冰冰地顶撞道,竟是连“陛下”二字尊称也省略了。
皇帝被沉舟的眼神刺得瑟缩,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
“你不要再提她。”沉舟一字一顿道。
你不配再提她。
“你口口声声说爱山月,可是爱她是多罕见的一件事么?这世上芸芸众生,多的是人爱楼兰的神女,爱她的容貌,爱她的懵懂纯净,爱她的温柔如水。你爱她,就像爱金丝笼里的一只雀儿,把玩她的翎羽,聆听她的歌声。”
“可你曾经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爱么?”
沉舟的声音坚硬冰冷,他从未对皇帝说这么多的话,一字一句像是捅在皇帝心脏上的刀子。
唇舌开合间,手起刀落,鲜血淋漓。
“如果你真的爱她,她真的爱你,为什么在你的回忆里,她只是画上的月下仙,是被逼自尽的妃嫔,是配合你深情款款的傀儡?山月是谁,她的喜怒哀乐,她的血亲友人,她的颠沛流离,究竟是你不在乎,还是她根本就不曾告诉你?”
“闭嘴!”皇帝怒吼道,“你给朕滚出去!”
“你根本就不爱她。”
沉舟无动于衷地说:“你只是恨摄政王把你当木偶,操控你、蔑视你,让你无时无刻不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你也不是真的想对我好,你仅仅是要在我身上彰显你至高无上的权力,弥补你当年的不甘而已。所以你可以给,但我不能拒绝。”
皇帝颤巍巍地指着房门,咬牙切齿地说:“滚!”
“不过也好,山月也不爱你。”沉舟残忍地说,“她接受你,因为你是大周的皇帝。就算不是你,是别人,结果也一样。”
被惊动的白善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正好听见沉舟大放厥词,吓得差点直接去捂沉舟的嘴。皇帝几乎被沉舟气晕厥过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白善赶紧扶着皇帝给他捋顺了气,急得直跺脚。
“晋王殿下,您可别说了,赶紧走吧!”
沉舟从善如流地走出未央宫。
——
沉舟穿着亲王服饰,皮囊也足够诱人,却顶着一脑门的血,惊得路过的宫人纷纷避让。
快出宫门时,沉舟看见了白子澈。
白子澈掏出一块方巾递给沉舟,示意他把额头上的血擦擦。
沉舟没接。
白子澈说:“你这样回去,墨雪会很担心的。”
沉舟抓起方巾,潦草粗暴地擦掉脸上的血迹。白子澈按住沉舟的手,免得他把额头上的伤擦得更惨烈。
“太难想象你是怎么长大的了。”白子澈摇头,打湿方巾仔细地替他擦掉额头上干涸的血,“你说了什么把陛下气成这样,居然扔东西砸你。”
沉舟没接话,转而问:“你见过我母亲吗?”
“没见过。但我见过很多她的画像,听说她比画上的样子还要美。”白子澈开玩笑道,“你想见她,照照镜子不就好了?”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皇帝,就把我废为庶人。”沉舟没头没脑地开口,无端令白子澈的心跳漏了一拍。
金碧辉煌的宫殿不过是一座戏台,每个人都是木偶。有的人为权,有的人为钱,随着皇帝的喜好唱着言不由衷的戏码,戴着假面翩翩起舞。活着的人要陪着皇帝演,死了的人也不得安宁。
沉舟厌倦了皇帝的虚伪,更加不愿意像山月一样被困在华美的木偶里。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太不礼貌恭敬,沉舟委婉地添了一句:“可以吗?”
“可以啊。”白子澈轻笑,说。
——
秋叶山居。
洛瞳和洛霜衣面色凝重,杀气腾腾地盯着手里的叶子牌。楚识夏散着长发和袍子,赤脚坐在凉席上,背后靠着桌案。楚识夏面前已经堆了一小叠铜钱,洛瞳面前只有可怜巴巴的几枚,洛霜衣更是两手空空。
一道身影从墙头上翻进来,洛瞳眼睛一亮,扔下叶子牌便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腰。
“家主!”洛瞳可怜巴巴地说,“你快来,我们九幽司的家当都要输光了。”
楚识夏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沉舟。
沉舟伸手摸钱袋子,稀里哗啦地把碎银都倒在楚识夏面前。
“家主,你这是干什么?”洛瞳傻眼了。
“反正都要输,走那么多流程干什么?”沉舟坦然道。
洛霜衣捂脸,沉痛道:“我们九幽司完了。”
楚识夏敲敲桌子,示意沉舟看过来。沉舟心虚地往垂落的花枝后躲了一下,试图遮住额头上的伤口。楚识夏眯起眼睛,冲他勾了一下手指。
“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抓你过来?”
沉舟不甘心地往后缩了一下,楚识夏虎跳起来,抓着他的手腕把人往桌案上按。洛霜衣连忙扯过洛瞳,免得被误伤。沉舟后腰撞在桌沿,闷哼一声,委屈巴巴地看着楚识夏。
“现在知道撒娇了?”楚识夏拧着沉舟的下巴,不为美色所惑,语气严厉道,“这是什么,是皇帝拿什么砸的?”
“砚台。”沉舟老实地承认。
“你跟皇帝有什么可倔的,他说什么你忍着就行了。”楚识夏大为光火,片刻后软了口气,“疼吗?”
“现在有一点。”沉舟说。
楚识夏骂骂咧咧地去找药和纱布。洛霜衣对着沉舟露出鄙夷的神情——被割喉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一点疼”,止血后还不能说话,第二天脖子上的伤口还渗血,就能提剑出门杀人。
洛瞳懵懵懂懂地捂住脑袋,问:“被砸到头比被捅一刀还疼吗?连家主都怕被砸到头。”
洛霜衣敷衍她,“被砸到头容易变成傻子。”然后拽着洛瞳回房间睡觉。
楚识夏重新替沉舟清理了一遍伤口,往伤口上倒金创药的时候,沉舟忍不出倒抽一口凉气。楚识夏的动作更轻柔了一些,嘴上还是絮絮叨叨地埋怨沉舟跟皇帝顶嘴。
“可是他说话就是很讨厌。”沉舟说。
“那他拿砚台砸你,你开心了么?”楚识夏掐了一下他脸颊上的肉,“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沉舟沉默片刻,说:“他们都说山月很美,我长得像她。”
“如果我脸上留疤了,你会少喜欢我一点吗?”沉舟不安地看着她,“你也只喜欢我的脸吗?”
楚识夏又好气又好笑,在沉舟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如果你脸上留疤了,我就在伤疤上画一只鹤,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姓楚,是我的人。到时候谁都不敢多看你一眼,因为我会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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