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六年,六月。
由齐王白子澈和云中楚氏女领衔的钦差大臣团即将踏上南下的路,朝中各方势力翘首以盼。这支队伍中除了新编的羽林卫,还有白子澈亲自挑选的医师、翰林,均是朝中藉藉无名之辈。
“江氏的长公子,江晁就死在这条江上。”楚识夏忽然说。
江乔握着一支竹笛吹奏,渺渺的笛音随着长风盘旋直上,忽地断了一瞬。
江乔放下笛子,淡淡地说:“听说刺客当场跳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陵江氏一口咬定是陈伯言杀的,托了人在帝都找御史弹劾,却始终没有音讯。”
江乔在市井间做生意,对这些旁门左道的消息倒是头头是道。
楚识夏无所谓地一笑,说:“广陵江氏觉得是陈伯言杀的,陈伯言觉得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杀的。不过广陵最近流传着一个话本子,讲的是志得意满的富家公子在帝都做生意,被豺狼虎豹连蒙带骗地坑得人财两失,是不是很应景?”
江乔望着楚识夏弯弯的笑眼,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也不由得舒心一笑。
“江乔,你和我们一起南下。”楚识夏毫无预兆地说,“等到了广陵,你就下船。”
江乔愣愣地看着楚识夏。
“做生意的事我不懂,帝都的铺子,你是交给掌柜打理还是干脆卖掉,你自己盘算。你和你母亲从前在积雪巷住的那间院子我买下来了,不过凤凰树已经没了,你要自己重新种一株。”
楚识夏一字一句说得温柔缓慢,“今后你有什么打算,需要什么助力,便写信来秋叶山居。”
她看着江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刮了一下江乔的鼻子,笑着说:“不是你自己说的,要替我拿下广陵江氏吗?打仗最不能缺的就是粮草和军饷,我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江乔深深地拜伏下去,“定不辱命。”
“我会派几个亲卫保护你,直到你安定下来。”
楚识夏说:“江乔,回家吧。”
——
齐王宅。
白子澈嘱咐着下人对应名册准备东西,来来回回地走,步履匆匆。六皇子抱着个布偶老虎,闷闷不乐地坐在门槛上,盯着白子澈翻飞的衣角。
孙盐坐到六皇子身边,好声好气地问:“六殿下,齐王殿下很忙,属下送你回宫好不好?”
六皇子搂着布偶老虎摇头。
孙盐对小孩子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干巴巴地陪他坐着,生怕他磕了碰了。
六皇子忽然问:“哥哥一定要去江南吗?不去不行吗?”
孙盐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斟酌着回答:“南下平叛赈灾,是齐王殿下主动请缨。现在万事俱备,只待启程,怎么能不去呢?”
别说眼下正是人心惶惶之际,皇帝绝不会朝令夕改,就是虎视眈眈的白焕也要扒掉白子澈一层皮。
他谨慎地问:“六殿下是听说了什么吗?”
六皇子摇摇头,闷闷地说:“我害怕。要是哥哥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孙盐只好说:“属下会保护好齐王殿下的。”
“孙将军——”六皇子喊。
“属下还不是将军。”孙盐赶紧说,“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孙盐,你要保护好我哥哥。”六皇子郑重地伸出小指,说:“我知道,大哥和三哥都希望四哥死在江南。虽然我不像他们一样有很多钱,能让人做大官,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保证。”
孙盐被他的庄重感染,严肃地说:“这是我为臣子的本分,六殿下不必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另一间院子里。
裴璋揭开兜帽,震惊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霍文柏。白子澈细心地为霍文柏铺平膝盖上的毯子,转身定定地看着裴家兄妹俩。霍文柏平静地向他们问好。
裴璋一时间感到难以呼吸,不知道该先看白子澈还是先看霍文柏,最后他颤抖着握住霍文柏的手,叹息道:“竟然是如此,还好是如此。霍二公子还活着,是大周之幸。”
“全倚仗楚大小姐垂怜。”霍文柏笑笑,眼底是褪不去的苍白病气。
裴瑶感到不可置信,霍文松、霍文卿的死震惊朝野,所有人都以为下落不明的霍文柏也已经死了。却没人想到霍文柏被楚识夏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起来,更加不可能想到,他竟然在白子澈身边。
“先生的身份敏感,现下还不宜露面。”白子澈说,“我和墨雪离京的这段日子,先生就交给裴公子了。”
裴璋神情肃穆地点头,又拍了拍裴瑶的手,说:“你去接阿琰吧,这里交给我。”
——
群玉坊。
燕决在临近水边的一个小亭子里找到了楚识夏。
灯笼将烛光切成一片一片朦胧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像是不会褪色的夕阳光晕。楚识夏低垂眼睫,信手拨弄桌上的杯盏酒壶,像是一幅蒙尘的仕女画。
“倚红偎翠的群玉坊,居然还有这样清净的地方。”燕决随口说,“你怎么找到的?”
“我有一次,从芳满庭抢了个小美人出来,一路纵马到洗镜湖,无意间路过此地。亭子坐着几个下了晚课的学生谈天说地,被马蹄声惊得破口大骂。”楚识夏笑笑,替他斟上半杯温热的青梅酒。
青梅酒入口甘甜,回味无穷。
燕决浅饮一盏后,说:“那日我因曹县令之事,对你出言不逊。我很抱歉。”
“小侯爷是正直坦率的人,情急而已,不必感到抱歉。”楚识夏淡然处之。
“许得禄一度装模作样,属意礼部将曹县令的后事料理得很好。你被禁足的日子,他一直谨言慎行。”燕决摇摇头,“我知道他该死,却抓不住他的破绽。如今你和齐王要到江南去,我唯恐他在陛下蒙蔽圣听。”
早在楚识夏被解除禁足之前,皇帝就迫于压力,严令滨州彻查淳县侵地案。查来查去,杳无音信,最后草草绑了几个沾边的人送到帝都来“伏法认罪”,统统做了羽林卫的磨刀石。
滨州侵地案就此草草了结,一如被潦草掩盖的百十条人命。
“小侯爷御前当差,何须惧怕他区区一个阉人。”楚识夏勾起一个浅淡、冷漠的笑容,“该死的人迟早都会死,小侯爷只需保重自身和陛下的安危即可。”
燕决低下眉眼,说:“你是觉得,有人会在此期间对陛下不利?”
楚识夏不肯直说:“陛下龙体贵重,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
燕决忧心忡忡,苦笑道:“三皇子对齐王先行出宫建府一事颇为不满,又因为不肯去封地,所以迟迟不愿受封。三皇子桀骜,秦王从前贵为太子时还稍加阻拦,如今却像是想借他之手给齐王找麻烦似的。”
楚识夏但笑不语。
燕决只是正直,并不愚蠢。燕决既不站在白焕那边,也不看好白子澈,谁是君主他就侍奉谁,换而言之,他是个纯臣。所以许多事燕决看得更为明白,只是不愿点破。
“陛下不喜秦王,但秦王树大根深,也不能草草立齐王为储。若是此番齐王平叛有功,不仅声名鹊起,将来也多一分助力。”燕决盯着楚识夏,目光灼灼,“可你又图什么呢,楚大小姐?”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楚识夏拎起酒杯,轻佻地在燕决杯上一碰。
——
陈家。
白焕气势汹汹地穿过中堂,直入正厅。陈伯言正在厅中与摄政王交谈,转身愣愣地看向怒不可遏地白焕。白焕连兜帽都来不及揭开,重重一拳砸在陈伯言脸上。
摄政王冷淡地看着两个孙辈。
“为什么让人在钦差使团南下的船只龙骨上动手脚?”白焕一把将陈伯言从地上拎起来,咬牙切齿道,“陈伯言,你知不知道庆州之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内阁压下了多少讨伐失败的战报?多少国难起于微末之时,你是想要动摇我大周国本吗!”
陈伯言是习武之人,本不至于如此狼狈,只是介于身份不便还手,只有推着白焕的手道:“不然呢?等到你那个好弟弟借楚家大小姐的光凯旋归来,一脚把你踩进泥里吗!秦王殿下,别天真了!白子澈做了太子,陈家不会有好下场,你又有活路吗?”
陈伯言嘴里一股血腥味,毫不退让地看着白焕:“你下不去手,我来替你杀。恶名你不必承担,利益你一点没少占,还要对我兴师问罪,是否太过贪婪?”
白焕瞪红了眼,盯着陈伯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伯言,”摄政王纡尊降贵地开口道,“怎么对秦王殿下说话的?”
摄政王上前拉开他们两个人,各执一手,像个真正渴望家和万事兴的长辈一般,说:“你们二人从血缘上来说,是表兄弟,是亲人。伯言帮你,就算用错了方法,你也不必如此激进。”
白焕眼角微微抽搐。
“这个钦差使团没了,换下一个就是。难道大周只有他们姓楚的会领兵打仗吗?何至于动摇国本。”摄政王轻描淡写道,“阿焕,回去睡一觉,别再管这件事了。”
“楚识夏要是死了,楚家能善罢甘休吗?”白焕冷笑,“你们别太天真了,怕是都忘了楚明修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从露和殿里把人抢出来的事吧?”
陈伯言听见“露和殿”这个词,便觉手心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楚识夏平叛是主动请缨,没有人逼她。使团沉船是天灾,与人祸无关。楚家固然不甘,又能怎样?云中铁骑师出无名,楚明彦敢让后世子孙背上叛国逆贼的骂名吗?”摄政王平静地说。
白焕想要用力地将手抽回来,摄政王却重重地将他的手和陈伯言的手交叠在一起。
“阿焕,陛下是你唯一的父亲,你却不是陛下唯一的儿子。真心实意帮你的,只有我们。”摄政王的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白焕。
白焕放弃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