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四月。
银白色的手甲完美地贴合洛霜衣的手部骨骼,紧密得像是一层纤薄的皮肤。洛霜衣缓缓收拢十指,发力间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这副手甲用特殊的金属打造,内部机括精密无比,领先整个大周的机关师至少一百年。”鬼市主洋洋得意地说,“破皮裂骨,不在话下。”
洛霜衣端详鬼市主的神色片刻,略微回想身边人平时的言辞,试探道:“多谢?”
“不用谢。”鬼市主大度地说,“给钱吧。我也不会漫天要价,就收你一百两黄金好了。”
“我给你打欠条。”楚识夏从门外走进来,插嘴说。
“一边去,”鬼市主朝洛霜衣伸手,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截脉手,这点钱杀两单人就赚回来了,用得着你打欠条?”
“九幽司已经好几年没有开张杀人了。”沉舟接话道,“洛霜衣拿不出这笔钱。”
洛霜衣点头。
鬼市主立刻收回手,对楚识夏道:“打欠条,这笔钱记你们云中楚氏头上,利率按钱庄的算。”
楚识夏好脾气地按鬼市主的要求写好欠条,加盖镇北王的印章。鬼市主平安无事地接过欠条,有些不习惯地瞟了楚识夏好几眼。楚识夏却八风不动,心平气和地翻阅起公文来。
鬼市主小声问沉舟:“她今天吃错药了?”
楚识夏幽幽地说:“我听得见。”
沉舟解释道:“鹰眼最新情报,青鹰部大阏氏怀有身孕,据说是个儿子。尔丹宣布永不另娶,并且立大阏氏腹中的孩子为世子,古勒台家暂时稳住了。”
鬼市主唏嘘道:“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又忍不住去瞥楚识夏,问:“那你的算盘岂不是落空了,怎么还这么坐得住?”
楚识夏龙飞凤舞地批复公文,头也不抬道:“我已经对尔丹这种令人嫉妒的运气麻木了。就算现在青鹰部的老可汗掀开棺材板坐起来,给他的儿子们一人一个耳光,勒令他们效忠尔丹,我也能面不改色。更何况只是个儿子。”
“北狄人下葬不用棺材,”鬼市主耿直道,“他没有棺材板。”
楚识夏、沉舟和洛霜衣同时摇头,对丝毫不能理解这份苦中作乐的鬼市主唾弃道:“土鳖。”
鬼市主恼羞成怒地把欠条砸到离他最近的沉舟脸上。
——
洛瞳揣着两个麦饼,偷偷摸摸地往城墙根里靠。她把手放在唇边吹了两个口哨,却迟迟不见熟悉的影子跑来,有点发愣。脚步声猝然逼近,洛瞳吓了一跳,转身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家、家主。”洛瞳紧张地把麦饼藏到身后。
“你是在找这个吗?”沉舟从黑暗里拎出两只笼子,掀开蒙在上面的黑布,问。
笼子里是两只皮毛干枯的猴子,可怜巴巴地缩在笼子角落里,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洛瞳。
“家主,我错了。”洛瞳低着头说。
“错在哪里?”沉舟问。
“不知道。”洛瞳说。
“猴子哪里来的?”沉舟问。
“千峰嶂跑下来的。”洛瞳辩解道,“我用我自己省下来的口粮养的,没有浪费粮食。家主如果要罚我,可不可以罚得轻一些?”
“我不会罚你,但你不要再暗中喂养它们。如果不是鹰眼卫先通知了我,你早就被当做细作抓起来了。”沉舟说。
“哦。”洛瞳有点失落地应道。
“带回你的房间里养吧,不要让它们伤到士兵,也不能让它们糟蹋粮食。如果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杀敌,相信将军们都会同意。”沉舟将笼子递还给她。
洛瞳喜出望外地抱着笼子,大声说:“谢谢家主!”
洛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你还真是宠她。”
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丝痕迹的李卿白开口道。因为没有酒喝,李卿白形容困顿,胡子拉碴,比起传闻中的剑圣,他更像是天桥底下要饭的。
沉舟默然片刻,说:“我接手九幽司的时候,她还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刺客,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宽容一些呢?”
“剑圣的弟子成为了九幽司的家主,我本来应该杀你,至少也该废去你的武功,以正师门名声。”李卿白单手拄着剑,漫不经心地说,“但事情似乎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九幽司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
“是。”
李卿白转头看着沉舟,远处的篝火映在他的脸上,像是暖光下的玉石。
“你不躲吗?”
“师父说了‘但’,意味着有转折。”沉舟说,“如果在这之后,师父人仍然要废我,我会躲。我的命是师父给的,但在北狄兵败之前,我必须站在墨雪身边。”
李卿白不为所动,问道:“帝都发生的事和九幽司有关系吗?”
“有。”
“这两年,九幽司已经不在民间搜罗适合练习暗杀术的孩子。九幽司是否就此断绝?”
“是。”
李卿白吐出一口气,耐人寻味地说:“我这一门,讲究的是‘心无妄念’,所以我门弟子均为出世之流。我收楚识夏为徒,倾囊相授,已经是犯下大错。而今她以沧流剑法入世,逆大势而为,她的心境已破,剑道也就此止步。”
“至于你,年幼时被裹挟误入歧途,本不是你的错。但你投身邪魔外道在前,插手俗世朝政在后,你也不再是我的弟子。”
李卿白说不清是洒脱还是惆怅,道:“鬼市主算的没错,我这一脉的传承断了。”
“你走吧。”
沉舟却没有动。
“师父,如果入世是破戒,你为什么要留在拥雪关?”沉舟定定地问。
李卿白闭着眼,没有回答。
——
宣德三年,六月初。
拥雪关外,边防营寨。
今夜是关山军和奔雷军换防的日子。
楚霓站在篝火边,抬头看着天上璀璨的群星,说:“今年的雨水不好,听说阕北的旱灾很严重。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拨不下来,恐怕是难以为继。”
“这是宣政殿里的大人物要操心的事,轮不到我们这样的武夫忧虑。”王概道。
不止是阕北,连南方的雨水都很匮乏。即便皇帝已经下令免去这一年的赋税,宫中免去所有不必要的开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诚惶诚恐的大臣们甚至开始逼迫皇帝写下罪己诏,以告天神宽恕,但皇帝怒而拒绝。
干燥的空气里混着火星子的气味。
楚霓忽然脸色一变,拔刀向王概头顶扫去。王概下意识地一弯腰,矮身的同时拔刀往楚霓腰侧刺去。两泼热血洒在黄沙地里,楚霓拎着北狄士兵的脑袋,转头看着王概慢条斯理地把刀从尸体上抽出来。
“夜袭。”
但是没有人发出警示。
黑暗中潜伏的北狄人渐渐冒头,他们身上披着黑色的布匹,与黑夜融为一体。楚霓面色不变,摘下北狄士兵的腰刀,猛地掷向警钟。
钟声浩荡,贯彻整个营寨。
——
楚明昇是被钟声惊醒的,他突如其来的警觉救了他一命。醒来的瞬间,楚明昇就着床铺往边上一滚。床边那人一刀扎空,楚明昇拔出床头的刀猛地砍断他的脖子。
楚明昇狂乱的心跳未定,匆忙披甲闯出营帐,却见一片火海。炽烈的火光下,楚明昇简直难以辨认敌我。一匹战马冲破重重火焰,楚明昇看着那怪物似的战马,一时间手脚僵硬难以自持。眼见着那把刀对着他的头顶落下,斜刺里飞出一发羽箭,贯穿那人的太阳穴,箭簇从另一侧透出来。
弓箭手策马冲过来将楚明昇捞上马,扯着嗓子对着他的耳朵怒吼:“你他妈是傻了吗?”
是楚明缨。
“将军呢?”楚明昇同样大吼。
“不知道!”楚明缨心烦意乱道。
两人没头苍蝇似的在火场里转了一圈,见到北狄人就砍,却发现人越来越多。楚明缨果断决定往南撤,这么大的火,南边一定已经发觉不对,若与援军汇合,便能逃出生天。
楚明缨才撤出火海,却被楚明昇按着脑袋往下滚。下一瞬,修长健壮的马腿被两侧挥出的巨斧齐齐砍断,马鞍上的二人翻滚两圈才没摔得头破血流。
甫一落地,楚明缨立刻抽出腰侧的长刀,高举过头格挡。斩落的银光力道磅礴,仿佛山岳压顶,楚明缨咬牙坚持间似乎尝到了从牙缝里渗出的血腥味,全身的骨骼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楚明昇迅速拔刀砍向那人的膝盖,那人丝毫不惧,刀上重重一推,楚明缨便倒着向后飞去,后背猛地撞在一堆熊熊燃烧的残骸上。紧接着他的刀锋从下到上撩去,楚明昇的刀还没碰到对方,腰刀、胸口的甲片便支离破碎,整个胸口被斜着剖开。
“莫日根,你杀错人了。”青年淡淡地说,“这似乎是个将官,不是无名小卒。”
楚明缨眼球充血,在热浪扭曲的空气中竭力抬头看向从火中走出来的男人。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于尸山火海中闲庭信步,身后两侧有黑熊般的北狄士兵拱卫。
莫日根在尔丹的马前半跪请罪。
“居然是个女孩。”尔丹饶有兴味地看着楚明缨,说,“看看她的腰牌。”
莫日根上前两步,刀柄重重地砸在楚明缨的后背上。楚明缨喉头血气翻涌,几乎把肺都吐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莫日根摘走她的腰牌。
“天策军百夫长,楚明缨。”
尔丹念出腰牌上的字,若有所思道:“姓楚,这么年轻,明明是天策军却又出现在关山军和奔雷军中,莫非你是来军中历练的楚氏子弟?‘明’字辈,你与楚识夏同辈。”
楚明缨咬着牙,没有回答。
“可汗,南边有人来了!”斥候疾驰而来,道。
“我们撤退。”尔丹看了楚明缨一眼,将腰牌抛给莫日根,道,“带走她。”
——
六月十一。
拥雪关前,百川堡。
城墙上守城士兵严阵以待,除楚霓、王概以外,七大营将领俱在此处。楚识夏登上城楼,站在七大营将领中间,俯视百川堡前的北狄军队。百川堡不出战倒不是怯战,而是因为对方推了一个人到阵前。
楚明缨。
几日前,边防营寨被北狄人夜袭,驻扎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关山军主将楚霓战死,奔雷军主将王概断一臂,至今没有苏醒。借着东北风,北狄人放的火一路席卷南下,阻挡了援军的脚步。
而楚识夏刚刚得知一个消息。
楚明缨是楚霓的女儿。
这一层关系在拥雪关中鲜为人知,仅有几个和楚霓关系亲近的将领知道。楚霓对这个女儿一贯冷淡,楚明缨也不甚亲近她,二人对此缄口不言,在军营中仿佛陌生人。如今楚霓殉职,楚明缨被俘虏,便有人急切地将这个消息告知楚识夏,以免楚明缨被舍弃。
北狄军队中,一匹枣红马立在战旗下,马背上的人仰首看着楚识夏。两个北狄人押着楚明缨跪在阵前,将刀横在她的颈侧。楚明缨早早练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在龙精虎猛的北狄人面前还是不够看。她的肺上像是有无数砂砾摩擦,硌得她生疼。
“楚大将军,”尔丹扬声道,“如今轮到我和你谈判了。听闻你家中一样有食古不化的老东西,不知道你的堂姐妹要是因你死在阵前,你可会因此头疼?”
“你想要什么?”楚识夏冷冷地问。
“拥雪关所部,退出百川堡。”尔丹张扬地笑道。
尔丹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他同样提出了楚识夏不可能答应的要求,逼迫她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尽管他还不清楚楚明缨的分量。然而尔丹知道,中原人更加注重所谓“礼节”“名声”。
楚识夏若换,便要背上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的罪责;楚识夏若不换,便要担弑杀同族宗亲,冷血无情的骂名。
“拿弓箭来。”楚识夏盯着楚明缨,说。
七大营将领看着程垣递上硬弓羽箭,不为所动,仿佛一尊尊石像。
尔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楚明缨,说:“求她救你。无论成与不成,我留你一条性命。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你们那位关山军将领更惨,你不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中原女人的。”
关山军上将军楚霓,战至力竭,至死仍拄着长刀不肯下跪。最后被军功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一拥而上,将其分尸,带着尸块向主将领赏。
楚明缨低声说:“好。”
押着楚明缨的两个北狄士兵略微松了力气。
城墙上,楚识夏引弦对准下方的人。
楚明缨肩上的力气卸去,她抬头看着楚识夏,眼中映出那枚闪闪发光的箭簇。
“楚识夏——”
楚明缨一开口,疼痛不已的肺便挤出一滴滴血,从喉咙中喷溅而出,染红纯白的齿关。楚明缨望着楚识夏坚硬如铁的神色,忽然露出一个志得意满、高高在上的笑容。
她的声音回荡在黄沙飘扬的空气中,仿佛刺破蒙昧的利刃。
“我们云中楚氏,没有孬种。”
楚明缨话音未落,一头撞在押解她的士兵刀上。刀锋割喉,楚明缨当场毙命,楚识夏的箭同时射向尔丹。莫日根出手神速,一把抓住直刺尔丹面门的羽箭。
尔丹低头看向楚明缨喉间喷涌而出的鲜血,诡异地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拥雪关历经百年而不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