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最后一场雪落下,沉舟在江畔的小楼里听曲。
丝竹弦歌的雅致并不在沉舟的思量范围内,他游离于这场热闹红尘之外,从每一次气息的顿挫、每一根丝弦的震颤中审视着乐师的思绪,进而捕捉他们隐藏在乐声下的呼吸和心跳。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挽着篮子,登上楼来,篮子里梅枝宛然。她身边跟着个老头子,小姑娘殷勤地向客人兜售梅花,老头子便跟在后面收钱。
这两个人来到沉舟面前,沉舟掏出三枚铜板放在桌上,手指划了两下。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蔡句的商人,他明晚会入住白云驿东厢房。”小姑娘眼神一变,轻声说。
沉舟抬起眼睫多看了两人一眼。
九幽司的刺客从不独自行动,总是一个负责杀人,另一个在刺客失手后负责杀死前一个人。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像个正常人,在九幽司中资历更老、暗杀术更高超。
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女孩,竟然在两个人之中占主导地位。
“这个人是谁?”沉舟单手扣住桌面的铜板,隔开了老头子的手。
小姑娘眯起眼睛,不无警告道:“你不需要过问杀人的原因。”
“你不愿意说,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沉舟慢条斯理道,“我需要知道对方是不是个普通的商人,有多难杀。”
“蔡句是他的假名,他本命叫山鬼硕,是山鬼氏在江南的暗桩头子。他这次来江南是为了布置对我们的反击。”小姑娘飞快地说,面上仍然带着春花般的笑意。
“本堂出动了十鬼和你,明天要一举拿下他。”
沉舟不置可否,将三枚铜板叠成一摞,拍进老头子手里。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人声鼎沸的酒楼,青碧色的江水割裂了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远处几页孤帆化作点点墨色的影子,淡得几乎被抹去。
沉舟在雪地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着帝都的冬天是否更漫长、更寒冷。他发呆的时间太久,以至于细细的雪绒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是被霜花覆盖的石像。
良久,沉舟抖落一身雪尘,撑伞离去。
——
沉舟回到了租住的民宅。
这是一间极小极小的院子,狭窄阴暗,憋屈地挤在又脏又乱的巷子里,随处可以闻到可疑的腥臊气味。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屋子里有一扇向东开的窗,可以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灶上放着一锅煮得半糊的豆子粥,稀稀拉拉地掺了一点米,散发着诡异的苦味。
沉舟推开门的时候,瘦小的白猫正蹲在炉灶上,伸长了脖子舔锅里的粥。
小猫瘦得皮毛色泽黯淡,身子细细小小的,显得脑袋和眼睛格外的大。不知道它是胆子大,还是饿得实在没有力气跑了,偷吃被主人抓了个正着也不畏惧,反而转过来盯着沉舟看。
小猫的舌头一囫囵,把黑乎乎的豆粥吐出来了。
在沉舟杀了第四十九个山鬼氏刺客的之后,老者便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里,表示对他的信任。每月双数的日子他会到那座酒楼去,有不同的人给他传达信息,告诉他下一个要杀的人。
沉舟并不缺钱,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欲望,便日复一日地在这肮脏的巷子里厮混,糊弄地对付着饮食。
他在太阳落山之后出门杀人,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用冷水洗去身上的血腥,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
沉舟和这丑兮兮的小东西对视半晌,走到灶台前把那锅不知放了多久的粥倒了,重新烧了一锅热水。小猫胆大包天地扒着他的胳膊,抗议似的用爪子刨他的手腕,阻止他往锅里倒豆子。
沉舟本想拎着它的脖子把它扔到一边,但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镇北王府的三花猫一家。那窝三花猫不知是谁养的,在镇北王府里混吃混喝,吃得油光水滑,楚识夏最爱抱着小猫蘸了墨水的爪子按他的脸。
沉舟手上的劲道一拐,生硬地在小猫头上抚摸了一把。小猫得寸进尺地蹭着他的掌心,自以为找到了依靠,喵喵直叫。
沉舟反手把豆子和米哗啦啦地倒进了锅里,很是死不悔改。一锅粥煮得不尽如人意,沉舟弥补似的往里面放了两块冰糖,自己盛了一碗,又给小猫盛了一碗。
“别跟着我了,”沉舟看着小猫光秃秃的头顶,捧着粥碗说,“跟着我活不长的。”
小猫埋头苦干,发出一阵西里呼噜的响声。
沉舟犹豫片刻,又在小猫的脖子上薅了一把,想要回味年幼时被迫搂着三花猫的感觉。他半点温情的回忆没想起来,手上反落了几根毛。
——
无星无月的夜晚,好几个影子在行走在烛光的阴影下,把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压抑到最低的频率,靠近白云驿。远处可听见几声零星的犬吠,衬得巷子里的风格外寂静。
叩门声惊落屋檐上的雪。
“有人吗?在下行脚商蔡句,前来投宿!”
蔡句一行零零散散十余人,被驿卒迎进了驿馆。
“客官,需要喂马吗?”驿卒殷勤地问。
“多谢这位小哥。”“蔡句”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给驿卒塞了几枚铜钱,乐呵呵地招呼同伴进屋取暖。
驿卒接手过这群人的行囊和货物,却感到有一丝怪异。
通关文牒上写着,他们是在南北往返倒卖生丝的行脚商,但南北之间的商道本就不太平,时常有劫道的山贼。行脚商雇佣镖局或者豢养习武之人是常有的事,但这一行人里全是瘦弱的青年,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是会被山贼一锅端的货色。
到底是缺心眼还是运气好?驿卒想不明白。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忽然递到驿卒面前,掌心里是几枚碎银。
“去徐记买一斤炸得酥脆的猪头肉,平安酒楼买六两刚出锅的樱桃煎,李家打一壶黄酒。”
驿卒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只见一张被黑斗笠遮住的脸,只有一弧下巴露出来。声音的主人很年轻,听上去十七八岁左右,带着少年人的沙哑,提出的要求却很无理。
白云驿偏远,这几家铺子不仅不在一个方向,买完要绕城一圈,而且生意火爆,即便是等也要等上许久。
不等驿卒开口拒绝,少年便说:“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驿卒快到嘴边的话打了个弯,点头哈腰道:“好嘞,我马上就去,一定让您吃上热乎的。”
少年的回答却怪异:“不用急着回来。”
——
驿卒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沉舟才用剑柄顶起斗笠边缘,打量着这间驿馆。
驿馆里一切与寻常无异,柴房前堆着新劈的柴火,为免被雪打湿,还用稻草盖了一层。马棚里的马匹咀嚼着粮草,不时打两个舒适的响鼻。房屋里时不时传来两声谈笑,似乎非常温馨。
沉舟伸手在押运生丝的货车里摸了一把,摸到被一丝不苟保护起来的生丝。
他转身走向房屋,推开了房门。
“蔡句”和几个正在说笑的行脚商皆是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屋子里炭火温暖,酒水香醇,宾主尽欢,沉舟的到来像是一柄斩断了一切的利剑,坚硬、冰冷。
但沉舟知道,除了那个驿卒,这里的除开蔡句商队之外的人都是洛氏的刺客。洛氏和山鬼氏师出同门,要无声无息地靠近白云驿是不可能的,所以洛氏的刺客们一早便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埋伏在了这里。
“别演了,这一整支商队都是山鬼氏的刺客。”沉舟面无表情地说,“南北生丝贸易,历来只有从南边往北边倒卖的,没见过南归的商人车上还有这么多生丝。”
“你们不需要镖局,因为你们一整个商队里都是杀人的‘鬼’。山贼怎么会是你们的对手?”
“蔡句”撕下了平易近人的面具,冷冰冰地笑道:“没想到洛氏的傀儡刺客里还有通晓世事的人,真是出人意料,你叫什么?”
“死人没必要知道。”
方才还相谈尽欢的两方忽然凶相毕露,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抽出了兵刃,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银光在灯下乱闪。
方才默默憨笑的伙计撕裂了手上缠绕的绷带,声称被开水烫伤的双手莹白如玉,甚至流动着金属般的光泽。她出手的速度太快,在瞬间就洞穿了身旁山鬼氏刺客的咽喉,整条扯出了他的喉管。
如果是混迹书馆茶肆的老江湖此刻便能认出来,这便是近年来被戏称为“截脉手”的刺客。江湖上口口相传,截脉手一击致命,且从不用兵刃,一双手便有破皮分骨之能,令人胆寒。
在传言中,截脉手是个性情阴鸷的男人,茹毛饮血、能止小儿夜啼。
山鬼氏刺客手腕下滑出的细长刀刃只来得及划开她脸上的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自中间裂开、坠落,露出的分明是一张少女的脸,眉心一线细细的血痕流下。
灯火猛地被人扑灭了,灯光熄灭的前一瞬,沉舟看见无数条亮晶晶如同琴弦般的丝线从梁间垂落。
十鬼现身了两个,还有一个不在情报之内的沉舟。蔡句这才惊觉洛氏对这场剿灭的决心,惊呼出声道:“是鬼刀,都小心!”
沉舟深呼吸,大拇指推剑出鞘两寸。
沉舟的耳中响起无数纷乱如鼓声的心跳,以及凌乱交缠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