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大典一散,三皇子扭头便想找楚识夏算账。但楚识夏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木头一样站在他旁边的白子澈也不见了。三皇子火急火燎地抓着内侍,要他找到楚识夏,肩膀便被人轻轻地按住了。
“哥?”三皇子有点困惑地看着来人。
白焕还未解下射春的吉服,一脸疲惫地问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还不是楚识夏,给我送了盆芍药,还非得说是父皇亲手种植的芍药培育出来的。”三皇子心虚地嘟嘟囔囔,“这次是她先来招惹我的,她就是拿准了我不敢不要,故意恶心我!”
三皇子本是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却不料白焕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哥,你不训我吗?你不护着楚识夏了?”三皇子有点不习惯地问。
“忘恩负义之徒而已,我又何曾护着她,不过是怕你惹是生非而已。”白焕擦着汗,淡淡地说,“薄礼赠皇子,云中楚氏果真轻慢,是该给她个教训。”
被废黜东宫之位,在宅邸里面壁思过的时候,白焕忽然想起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比如白子澈进了大理寺牢房,亲眼见到画院侍诏惨死,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是怎么进去的?众所周知,楚识夏在帝都飞鹰走狗,大理寺卿之子必然鞍前马后。
比如秋海棠宴上,霍文卿本是一人听诏,却因为楚识夏咋咋呼呼而引来一大群人,霍文卿当众谢绝赏赐,白焕才不得不祭出下策。她当真对太子威仪如此好奇么?
当白焕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端里,捋出楚识夏的影子,才发现那些丝丝缕缕的最微末之处导致了他今天的结果。
楚识夏选了谁?
一无所有的白子澈,还是年幼无知却背靠裴氏的六皇子?
不管是谁,云中楚氏总归不会站在白焕这一边了。所以太后接楚识夏进宫变相软禁,白焕装聋作哑。
既然不能用,那就杀。
——
今日春祭,群玉坊里的生意明显落寞了许多。但楼里的姑娘们不甘寂寞,纷纷笑着用红纸裁剪迎春花,给侍女、小厮们发春钱,不多,几个铜板,却很值得开心一下。
“殿下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楚识夏轻飘飘地问。
两个人一坐一站,默然伫立在没有点灯的窗边。楼下游人如织,灯笼像是深海里的萤火虫般来去。头顶挂着的黄铜风铃摇摇晃晃,像是在唱一首清脆的小调。
“我?”白子澈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我听说殿下和三皇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三皇子不喜此事,所以殿下的生辰被迫往后挪了一个月。”
楚识夏慢条斯理道,“不过在我们云中,孩童少年的生日本就忌讳大肆庆贺,害怕鬼神知晓此事,夺走孩童的性命。所以殿下不必为此事挂怀,权当避灾罢了。”
“但生辰贺礼,还是要的。”楚识夏笑着说。
城中的烟花还没放完,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楚识夏拎着一壶酒倚在朱红色的栏杆上,裙裾飞扬。她背后的夜空升起无数光焰交织的花朵,细细勾勒出她每一根发丝的模样。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白子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竭力放松下来,一字一句地剖陈,“你知道我小时候,三哥是怎么和我说的吗?他说我身份卑贱,不该和他同一天生辰,更不配和他同一个姓氏。我的命,不过是他捏在手里的一个玩意儿罢了。那个时候每年春祭,我都要给皇后奉上我手抄的许多佛经,装作很亲近她的样子,这样三哥才不会某天心血来潮就弄死我。”
“可能是那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我竟然觉得,只要活到下一次过生辰就好。所以,我没什么想要的。”
楚识夏微微皱着眉。
也许对于白子澈来说,生辰礼不过是一种奢求,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殿下的心思何必这样重。”楚识夏曲起手指在白子澈光滑的脑门上一弹,吐字间带着馥郁的酒香,白子澈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殿下身边现在有孙盐,有程垣,有裴先生和裴女官,还有霍二公子。你早就不是那个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小皇子了,三殿下现在就算想动你,也要顾忌陛下,顾忌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楚识夏收回手,笑起来容光粲然。
她看着呆愣的白子澈说:“时移世易,朝不保夕的日子,殿下再也不必过了。生辰当然有的是机会过,这个礼物殿下今日不想要,便留待来日吧。”
“那……你呢?”白子澈小心翼翼的声音淹没在烟花炸开的轰鸣声中。
我的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或许为求功名利禄,或许为求家国大业,或许为求清白真相。那你求我什么,你又想要什么,你又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
“什么?”楚识夏只看见他嘴唇开合,没听清,故而反问。
白子澈摇摇头,笑着说:“没什么。”
终究是我太贪心。
——
江南。
这是座深山里的宅院,白墙黛瓦,潮湿的墙根爬了一层青苔。圆月滑入中天,浓绿色的深林在风中如波涛般起伏。月光洒在墙头,沉舟猫一般踏着月色,轻盈地行走在墙头上,向着北方坐下。
他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手里拨弄着细细长长的草茎。
“你在看什么?”无声靠近的洛霜衣问。
“北方的月亮。”沉舟轻声说。
柔韧的青草被折叠、缠绕在他的指间。
自从江南湖上画舫爆炸之后,沉舟和洛霜衣在山鬼氏的捕杀下躲躲藏藏,舍弃了那个破旧潮湿的院子,一路逃亡。他们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的宅院,已经整整三个月。
洛霜衣并不是多话的人,沉舟却更为沉默,除了呼吸和心跳,简直像个死人。
“今天是春祭。”洛霜衣说。
“你别告诉我,刺客也射春。”沉舟淡淡地说。
洛霜衣摇头,指着身后的宅院说:“有客人来了,点名要见你。”
想要从九幽司刺客的脸上看出“表情”这种东西,还不如去窥探她心跳速度的改变。沉舟只是扫了她一眼,就直直地从墙头跳下去,他坐着的地方留下来一只青草编的蛐蛐。
沉舟绕过杂草丛生的院子,向着宅子里唯一点灯的厅中走去。然而他却堪堪停在庭院正中,没有再进一步。沉舟低眼看着悬在地面上三尺来高的琴弦,像是一根蛛丝阻拦了他的去路。
这是洛红叶用的那种武器,乍看柔弱无害,却能在无声之中取人性命。
厅门前的门板早就坏了,现在只垂着一张薄薄的竹帘。里头人的影子被灯光投在竹帘上,单薄得像是一张皮影。
“是叫沉舟,对吗?”
“你是谁?”沉舟不客气地问。
“九幽司,洛氏家主。”竹帘后的人温声细语地回答,“不必对我抱那么大的敌意,九幽司的每个刺客都是我的孩子,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承认你。”
沉舟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人真是不要脸。
“你救了霜衣,我应该感谢你。”
“只是顺手。”沉舟不咸不淡地说。
“你本来已经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是不愿意回来为九幽司杀人的,为什么后来又同意了?”家主有点疑惑地问,“以你的身手,如果不想被找到,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你们还在乎刺客的想法吗?”沉舟反问。
“刺客不应该有想法,但你似乎不一样。终究是没有长在九幽司。”家主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我也不准备杀掉你。”
沉舟抿了抿唇,没说话。
“九幽司的刺客,要么是如你一般却远不如你的种子,要么是霜衣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养的孩子。你这样的人,对九幽司来说是个变数。”家主的影子微微扬起头,像是在仰望空中的月亮,“变数,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新的可能。”
“你想要什么新的可能?”沉舟察觉了一丝微妙。
家主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说:“你可以下山了。画舫爆炸一事之后,十鬼折损过半。这次下山,霜衣及品阶在她之下的刺客听你调遣。”
沉舟有点厌烦:“又要杀谁?”
“找到山鬼氏的刺客,不择手段,血债血偿。”家主淡声道,“你不必抗拒,反正山下现在每天都在死人。多一个,少一个,黑白无常也不会说什么。”
“山下现在每天都在死人……是什么意思?”
——
帝都,绯玉馆。
霍文柏拨亮了烛火,眼前的字迹更清晰了一些。他搂着件大氅盖腿,春寒料峭,一阵阵的冷风刮进来,掀得书页哗啦啦的响。
江乔推门进来,把一碟热腾腾的春饼放到桌上,又绕过去关了窗。
“二公子的身体,不宜吹风。”江乔坐在他对面,说,“今日春祭,按江南习俗,应该吃春饼。”
霍文柏轻声和她道谢,拿起一块春饼慢慢地咀嚼。
“故乡路远,在我这种地方躲躲藏藏,委屈公子了。”江乔忽然说。
霍文柏一愣,问:“是我冒犯姑娘了么?”
冒犯是远远说不上的,霍文柏对江乔尊敬克制,不因她沦落风尘而有半分轻浮,更不曾自恃皇子的老师作威作福,乐师的假身份他也做得滴水不漏。江乔的各色乐器,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是。”江乔否认,低垂着眼帘,“是我自觉此处不配公子清修。”
霍文柏忽然想起来,日前一位难缠的客人一路追着江乔到小院门口。江乔强硬拒绝不得,只有百般温柔小意地劝解,衣衫半推半就地被剥去了大半,直露出莹白的肩。
江乔回首间,在门缝里看见了霍文柏一闪而过的眼。
“那日我并非有意窥探……”霍文柏觉得难以启齿。
“我既然做了这一行,还怕人看么?”江乔无所谓地拢了一下垂落的发丝,道,“只是公子是读书人,四殿下亦是身份贵重,此处风尘风月,实在不宜沾染太多。”
“江姑娘,你可以因为厌烦了我而赶我走。但你很好,不必自扰。”霍文柏坚定地说,“你救了我,收留我,我若有不敬之心,自该不得好死,永无宁日。”
霍文柏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力的双腿,半开玩笑道:“当然,我现在这样还不如死了。”
江乔觉得离谱,竟然笑出了声。
窗外,烟火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