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间,楚识夏看见帐顶用五彩丝线挂着的铜铃,小小的一只,精巧地刻满了梵文佛经。
铜铃是楚识夏小时候从护国寺请回来的,那时候她夜夜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惊醒,梦机大师说是楚泽修身上杀伐气太重,惊扰到幼童,便有了这只安魂铃。
一只手温温柔柔地抚摸着楚识夏的额头,袖间仿佛有水沉香。
楚识夏颤抖着抚上那只手,眼睛一眨,泪水就打湿了对方的手心。楚识夏虚虚地握着那只手,哽咽着说:“大哥,对不起……”她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哭得脊背震颤,像是随着心脏跳跃而撼动。
——
帐顶空空荡荡。
玉珠任凭楚识夏抓着她的手流眼泪,心疼不已。等楚识夏哭过一场渐渐睡去后,玉珠感受到她额头上的热意仍未消散。玉珠拧了一条湿手帕盖在她的额头上,又往香料即将燃尽的香炉里添了一点水沉香。
玉珠从小照顾楚识夏,知道什么味道才能令她安心。
做完这些,玉珠才轻手轻脚地合上门离开。
门外,黑虎一般的亲卫长默立。
“大小姐如何了?”亲卫长问。
“好歹把药喝下去了,热还没退。”玉珠沉甸甸地吐出一口气,“怎么也不肯说出了什么事,一直在叫哥哥。”
“也许是想家了。”亲卫长直白地猜测。
玉珠一哂,“也许吧。”
玉珠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还在云中的那个雪夜,楚识夏握住剑刃割破手心之后清明得近乎破碎的眼神。好像一梦醒来,楚识夏就变了许多,一肚子谁也看不透的心事。
“要是沉舟少爷还在就好了。”亲卫长叹气。
楚识夏的高热起得毫无征兆,一直退不下去,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地叫大哥、二哥,有时候也叫沉舟……零星地喊过几次霍文卿。已死之人的名字忽然和熟悉的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听得玉珠皱眉。
第三天,宫里来了人。
“实在不是大小姐不敬,只是大小姐一个人在帝都,又病得起不来身,还望公公和太后娘娘恕罪。”
玉珠微微俯身行礼,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面前白面无须的阉人。宫里的大宦官,玉珠认得几个。皇帝身边用惯了的白善,司礼监正得势的许得禄,皇后身边的海松。
眼前这一位,正是太后宫里的陈世福。
太后是个奇女子,在灵帝乱七八糟的后宫里稳住了一席之地,又借着娘家弟弟的势把唯一的儿子推上皇位,让母族荣光之至,胞弟位极人臣。
就连皇后的位置,也挂了陈家女的名字。
自楚识夏入帝都以来,太后只是在最开始时表露了要接楚识夏入宫居住的意思,被皇帝驳斥之后再也没有动静。但玉珠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以为太后和陈家会就此放过楚识夏。
“岂敢岂敢?镇北王和大将军在关外征战,大小姐暂居帝都,本应得好生照料,此刻生了病,是咱家照顾不周。”陈世福装模作样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笑眯眯地说,“太后娘娘听闻大小姐生病,急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已经狠狠地责骂了咱家这些个没眼力见的。”
玉珠眼皮子一跳,和屋檐下站着的亲卫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楚识夏生病的消息严密封锁,就连上门看病的大夫也没能走出秋叶山居的大门,这几天一直住在宅子里。
太后远居深宫却对秋叶山居的情况了如指掌,说明府里有内鬼。
“秋叶山居虽好,却没个长辈照料。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把大小姐接到宫里,亲自照料。”陈世福图穷匕见,微笑着看向玉珠。
玉珠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谢太后娘娘好意。只是大小姐病得厉害,唯恐将病气过给太后娘娘。此事还是……”
“玉珠姑娘虽然陪伴大小姐良久,却只是一个奴婢,居然敢替主子拒绝太后娘娘的懿旨?”陈世福不无威胁道,“云中楚氏名门望族,当真是好规矩,好奴才。”
门槛外的亲卫长听得脸色一变,这话可轻可重,此番俨然是要治楚氏大不敬之罪的架势了。
“不敢。”
玉珠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道:“还请公公容我陪伴大小姐进宫。公公也说了,我陪伴大小姐良久,她才会走路时我便已经入了镇北王府。若大小姐醒来不见我,恐怕心中不安。”
陈世福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要是把背后那群豺狼虎豹惹急了,今日人带不走不说,还会惹一身麻烦。陈世福连声说着当然,玉珠便着手准备楚识夏要用的东西去了。
路过亲卫长身边时,玉珠轻声嘱咐他:“去找裴公子。”
——
画院。
吹云抱着六皇子在台阶上玩耍,六皇子左手一把果子,右手一把蜜饯,黏黏糊糊的就跑过去撞在白子澈腿上,伸手要喂他。白子澈握着书卷和墨笔,正在逐字逐句地琢磨文章,无奈地摸摸他的头,要他安分一点。
“哥哥,你在看什么啊?”六皇子好奇地问。
“《盐铁论》。”白子澈哄他,“阿琰乖一点,哥哥看完了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六皇子乖巧地点头。
“阿琰,不要吵哥哥看书。”清朗的男声响起,几个人都是一愣。
“来舅舅这里。”
裴璋掸去肩上的雪尘,对着地上的小孩伸出手。
“舅舅!”六皇子笑着扑进他怀里,蜜渍糊了裴璋一身。
“裴先生。”白子澈立刻起身和他见礼。
今日并不是裴璋入宫给白子澈讲课的日子,白子澈心里无端地有些慌乱。裴璋借住在秋叶山居,鲜少有裴璋单独来找他的机会,每次都有楚识夏在旁。
“桓宽的《盐铁论》,乃集前人大智慧之文章。四殿下看得如何?”裴璋温和地问。
“一知半解而已。”白子澈苦笑。
《盐铁论》是霍文柏要他看的,这篇文章本应早早就学过,可白子澈被忽略多年,至今才捧起来磕磕绊绊地读,很是吃力。
“不急于一时。”裴璋没有指责他,反而说,“今日来找殿下,是为另一件事。”
裴璋给了六皇子一只竹蜻蜓,六皇子便抓着竹蜻蜓跑到雪地里蹦蹦跳跳起来。
“楚大小姐病了。”裴璋说。
“什么病?”白子澈僵住了,“严重吗?是需要什么药吗?”
若是寻常的病,用不着裴璋专门往宫里跑一趟。除非是这病非常棘手,秋叶山居找不到合适的大夫或药材,又或者是更加危急的情况。
“不清楚是什么病,只知道她外出一趟回来,便重病不起,神志不清。听大夫说,是气急攻心。”裴璋面沉如水,“最难的并不是病,而是太后借此将她强行接进了宫里。”
白子澈心里狠狠一坠,强自冷静下来思考道:“太后应该暂时不会动她。毕竟大皇子如今式微,需要助力……若是墨雪此时在太后宫里出了什么事,楚家不会善罢甘休,对他们没有好处。”
裴璋却摇头。
“殿下,你搞错了一点。楚家肱股之臣,素来不参与帝都的权力争夺,眼里除拥雪关和北狄外患之外再无其他。摄政王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楚大小姐生死与否,楚家都不会站在陈氏和大皇子那一边。”
“陈氏惧怕楚氏,是怕楚氏的兵马,楚氏的名望。数十万精兵强将,能够抵挡北狄人于拥雪关外,也能在乱臣贼子试图改朝换代之际,横扫中原。”
就算摄政王能够玩弄权术、颠倒风云,也抵不过拥雪关铁骑踏破城墙之伟力。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武力下都是不堪一击的。
裴璋冷定道:“摄政王根本不打算拉拢楚氏,他是要灭了楚氏。楚氏之祸,当从今日始。”
白子澈已经彻底镇静下来,“裴先生,你来这里,不会只是告诉我楚氏的危机到来吧?”
“四殿下,我只能告诉你,你要把楚大小姐从太后宫里救出来。”裴璋说,“否则你我自身难保。”
“我知道了。”
白子澈垂下眼睛,意味不明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迟到了。”
——
露和殿。
玉珠用金汤匙小心翼翼地舀起蜂蜜水,从楚识夏的唇缝间喂进去。楚识夏无意识地吞咽进去一些,更多的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玉珠急得不行,那边太医却慢吞吞地诊完脉,开药更是开了大半宿。
“大小姐病情复杂,身份尊贵,太医须得仔细斟酌,玉珠姑娘莫急。”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温声细语道。
玉珠的火气却被撩拨得更旺盛,强压着怒火说:“还行姑姑命人打一盆清水来,为大小姐镇热。”
大宫女却故作为难道:“大小姐千金之躯,丝毫马虎不得,还是等太医开完药再做打算吧。”
玉珠看一眼楚识夏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眉眼沉了下来,语气反而更加四平八稳:“还请姑姑命人打一盆清水来。”
大宫女八风不动,剩下的宫人也只是挂着虚伪而规矩的笑容,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玉珠袖子底下的指甲掐破了手心,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来。
“玉珠姑娘累了吧,还不快请姑娘下去休息?”大宫女对着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便站到玉珠左右,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要把玉珠从床边拖走。
“我劝姑姑还是莫要如此。”玉珠冷着声音道。
这一瞬间,玉珠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不再是个柔弱可欺的年轻侍女,反倒有几分像演武场上杀伐决断的楚识夏,眼睛里流露出森寒的杀意。
“须知云中楚氏世代簪缨,家中仆从亦多有随军,手上过过无数人命。我卑贱之躯,不想伤了宫里的贵人们,还请姑姑自重。”玉珠后退一步,抓着太医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像拎一只长须的老鼠,“看不好就别看了,滚出去。”
“玉珠姑娘,你这是何意?耽误了大小姐的病情可怎么办?”大宫女假惺惺地问。
“大小姐若有任何闪失,我自当以死向王爷和二公子谢罪。”玉珠冷冷地说。
但在此之前,我会让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