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每当夏知蝉回想起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时,都觉得那般不真实。
都好像是场梦,永远也忘不掉的噩梦。
他记得,那一天他失去了师父。
他记得,那一天他失去了好友。
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
远处原本轰鸣不止的雷声却在此刻戛然,这说明原本被雷霆所纠缠不能脱身的那个人,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这盘棋下到现在,看来是到了关键时刻了。”
坐在船尾的渔翁知道自己的使命也许马上就要结束,但是他现在的内心之中始终有着一股不安的情绪萦绕。
一切真的有这么简单吗?即使洪煌岚度过了飞升雷劫,难道以他一人之力就真的能够逆天改命吗?
随着东海故人的离去,海平面上再也没有波浪了。可是渔翁望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大海,他知道往往越是看似平静的水面,其下越是拥有着惊涛骇浪的暗流。
“想要胜过天道……这世间的万物又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呢。”
渔翁低声喃喃着,即使他愿意出手帮助夏知蝉,即使他是因为三百年前年前燕赤侠的原因才欠下了恩情要还。
可是站在理智的角度出发,他始终不认为洪煌岚能够胜天半子,夏知蝉最后能逃出生天。
天地开,而后天道孕育万物。
他们在天道面前就如同地面上的蝼蚁,一举一动都被清楚的注视着。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努力,终究改变不了二者之间的巨大差距,蝼蚁不可能撼树,螳臂也不能挡车。
也许是为了应和渔翁此时的想法,就在天际刚刚安静下来没有三五个呼吸的间隔时,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雷鸣声。
就这一次,那雷霆轰炸下来产生的声波更加的强大。
仿佛是天的愤怒。
即使远隔万里,坐在东海的碧波小船上,渔翁依旧能感觉到天空之上所孕育的雷霆法则。
那是绝对不能被侵犯,绝对保持着至高无上威力的法则。
那代表的是来自于上苍的意志。
天地生灵万物在其意志之下,都只能被任意的蹂躏摧毁。渔翁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还从内心的挣扎与本能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要知道他不过只是听到了雷霆的声音而已,就已经产生了灌满全身的本能战栗和恐惧。所以他根本无法想象此时此刻。在正面雷霆的那个人,到底做着如何的挣扎,承受着怎么样的痛苦。
“输了……输了……”
渔翁叹息着,他拿手中的竹竿轻轻敲打了一下小船的船边。座下的那艘小船便乘着波浪开始朝另一个方向驶去,而在船上盘膝打坐、休养身体的夏知蝉却始终没有发现这一幕变故。
也许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在恢复身体伤势,也许是因为他虽然感知到了却不愿意承认。
夜晚的海洋之上,刮着咸咸的海风。
天是阴沉昏暗的,海水也是阴沉昏暗的。他们这一艘小船仿佛是行驶在混沌的黑暗之中,不知何处才是他们可以停留的港湾。
“输了……怎么可能赢呢,看来燕赤侠算错了,你的师父洪煌岚也算错了。”
渔翁知道此时此刻的夏知蝉听不见自己说话,也因此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将自己心中的踌躇不安都说出。
三百年前的燕赤侠,三百年后的洪煌岚,他们一心筹谋只为了此刻还坐在他船上打坐调息的这个人。
老黿知道夏知蝉的重要性,对方就像是天道注入了奇特想法的玩具。
三百年前天道选中了燕赤霞,所以对方横空出世,以散修的身份力压佛道二门,成就灵官一脉。
三百年后,天道选中的人正是夏知蝉。
如果你的玩具可以按照你的想象来走完一生。那么作为安排了这一切的天道而言,祂会感觉到无比的愉悦。但是如果玩具并没有按照祂设想的完成一切,那么祂就会摧毁这个不听话的玩具。
夏知蝉的成长速度太快,即使是当年灵官祖师燕赤侠,也是在度过第六道死劫之后才迈入了知天境,成为了当世赫赫有名的修士。
知天境,顾名思义那是作为人族修士第一次真正接触天道的境界。
人族修士在进入知天境之后,可以与天道形成短暂的连接,进而借助天道的力量来窥探自己的未来。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去窥探他人或者某件事情的结局。就比如说春不眠就是窥探了曾经作为人的天魔的过去,而道门掌教张太玄则是在登入知天境之后窥探了道门的未来。
而对于夏知蝉这种特殊的人来说,他无法在进入知天境的时候窥探自己的未来。天道可以窥探他人却不能窥探己身。像夏知蝉身上带有天道的诅咒,同样的他就无法借助天道的力量,来窥探自己的未来。
医人者不自医,卜卦者不算己。
这大概是相同的道理吧。虽然活了上千年,但老黿也并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
想当初燕赤侠与他说了一遍。而三百年后,洪煌岚又派他的弟子又跟自己说了第二遍。虽然两段话并不完全一样,可其中表达的内容是一样的。
老黿只知道,他们所谋划的这件事情是非常的重要,而一切的关键就在夏知蝉的身上。
轰隆隆——远处的雷鸣声真是刺耳。
时间过去了三个时辰,此时远处的天空已经微微的泛白。这也代表着笼罩了一切的黑暗正在渐渐褪去,而能够释放灼热阳光的太阳将在此刻冉冉升起。
绚烂的光将遥远的海面染成了很温柔的颜色。
老黿抬起头,他望着将要升起的阳光,看着被照亮的东海海面,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
他是东海水族的一员,本就是在这里出生和成长,若三百年前不是因为一时的贪心偷走了东海龙宫里的龙珠,他也不至于冒着大风险逃到了中原,最后因为遇上了燕赤侠而被封印。
三百年来,他也曾经后悔过自己的举动,也曾经深刻反思过。但是他最终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地悔过,所做的一切也终究不会改变,那颗被吞进肚子里消化了的龙珠也再也不能回到东海龙宫里去。
有时候他也感慨是命运使然,可他知道这一切终究是自己的选择。
而这一次,他因为被解救的恩情选择了帮助夏知蝉。而东海龙族也明明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却选择了袖手旁观。这就是每个人与每个人所做出的选择不同。
而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只有真正到达结局那一天才会知道。
咔咔咔!
远处的雷声还在继续,老黿不知道在比之前威力更加可怕的雷霆之下,洪煌岚还能坚持多久。
古往今来的飞升雷劫都是大难。有的人有的人需要耗费七天七夜的时间才能成功度过。当然也有些人只需要短短半天时间便能飞升仙界。
“希望快结束了吧……”
……
咔——
一道比水缸还要粗的淡蓝色闪电直奔而下,用几乎远超常人能够捕捉的速度,瞬间便落到了洪煌岚的身上。
随着那闪电的威能炸裂开来,在已经苍老衰弱的洪煌岚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鲜血淋漓的伤口。
可这样的伤口在其后背上居然密密麻麻地排列了二三十个不止。此时洪煌岚的后背衣物已经彻底的不翼而飞,那些由雷霆轰击所造成的伤口则是紧凑地排列着。
个别伤口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轻微裸露的血肉。
但是此时此刻有一团明亮的凤凰炎正包裹着他的整个后背。所以那些看似鲜血淋漓的伤口却在以一个缓慢且坚定的速度恢复着。
但是天空上十八颗并列排布的雷霆之眼并没有给洪煌岚一丝丝喘息的机会,每一道雷霆消散,就会紧接着另一道雷霆疾速落下。
所以导致了洪煌岚的后背伤口一直得不到时间愈合,反而在被雷霆反复的轰击之下,伤口的伤势一点点的扩大。
而洪煌岚此刻已经运足了自己全部的真气,他在一边防御抵抗着雷霆的侵袭,而另一边还要对付大妖的侵扰。
此时此刻变换成巨型狼妖形态的妖怪已经几乎彻底失去了理智,张着血盆大口,不顾一切地朝洪煌岚撕咬咆哮,同时还吐出巨大妖气所凝练出来的光球。
现在的洪煌岚可以说是疲于奔命,而且之前为了能够尽快度过飞升雷劫,已经耗费了不少的真气。
“呵呵,就用这种手段就想让我屈服。”
别看洪煌岚如今面容苍老,可他言语之间依旧透露着如同青松般挺拔的自信。
如今的他没有任何援手,既要对付天道刻意为他准备的十八道雷霆之眼,又要应付疯狂大妖无时无刻的进攻。
而且对方也许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想法,此时仗着作为妖族拥有远超一般的皮糙肉厚以及恢复能力,几乎是不做任何防御的与洪煌岚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大妖的伤势也很重,但是只要拖到洪煌岚死去,那么就算是他的胜利。毕竟村姑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在十八道雷霆天眼的围攻之下存活的,所以现在局势完全调转过来,拖延时间对大妖有利。
“呵呵……天马上要亮了。”
洪煌岚举起自己的拳头,锐金之气瞬间灌注入手掌。此时,他的拳头就像是变成了由世间最坚硬的钢铁打造成的无情兵器,每一拳落到大妖的身上,都会对其造成巨大且不可挽回的损伤。
是天上的雷霆愈发急促,地上挣扎的人速度也越来越慢。
“呵呵……”
洪煌岚冷笑着,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再一次举起了拳头。他一拳砸向了地面,将那只本来就遍体鳞伤、摇摇欲坠的大妖直接砸进了地底的深坑之中。
呜……大妖发出因为剧痛而产生的呜咽,在洪煌岚如流星雨一般的拳头轰炸下,它的周身骨骼都被尽数打断。在最后这一击时产生的力量与之前的伤势全部累积起来。以至于他甚至在短时间内都无法爬出地底的坑道。
“现在来对付你……”
洪煌岚在长时间与大妖相互换伤的过程中,终究是胜了对方一步。虽然将大妖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代价就是他自己,同样也是遍体鳞伤,摇摇欲坠。
是此刻的他终于可以解脱开双手,专心对付天上的雷劫。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面对的并不是之前的飞升雷劫,反而应该是天道出于某种规则下降临下来的惩戒雷劫。
飞升雷劫只需要你能够承受住雷霆降下来的每一道雷劫,就可以选择飞升成仙。这可以说是人界与仙界之间的一次考验,一道门槛,只要迈过去你就有仙界的通行证。
而惩戒雷劫则全然不同。天道必然是出于某种规则的判定,才将洪煌岚定为了必须要除去的目标,所以还会降下与其身份匹配的十八道惩戒雷劫。
惩戒雷劫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惩罚罪犯,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将洪煌岚杀死,这十八道雷劫永远不会消散。
“贼老天!”
洪煌岚瞬间拔高身形,如一道飞向天空的利剑。
轰隆隆——也许是感应到了对方的敌意,十八道雷劫竟然同一时间开始孕育雷霆,十八道淡蓝色的闪电在此刻汇聚一处,形成了一道贯通天地的巨大蓝色光柱。
而在那道光柱之中,洪煌岚却迎难而上,直面天的愤怒。
他其实知道自己只会有两个下场。
要么在此刻向天道请求飞升进入仙界,这样自然可以避开惩戒雷劫。但是同样的他就失去了干涉人间界的能力,只能任由大妖去杀害自己的弟子夏知蝉。
要么就跟天道的雷霆抗争到底。直到他真气耗尽,生死道消的那一刻。好像结局并没有什么改变,因为只要他死去,大妖还是会去杀死夏知蝉,结局是一样的。
但是洪煌岚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可以死。毕竟之前因为一个诺言,白衣女子、了尘和尚,还有道门的张太虚相继赴死,就为了与他争取那一个时辰的时间。
既然他们可以牺牲,那么洪煌岚自然也可以牺牲。
就算一切没有太大改变,他也愿意去争去拼,哪怕最后迎接死亡的结局。他也希望自己作为一个人,为人族的一切拼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不该存在,天本就不该有天道!”
洪煌岚一边迎难而上,被无数的雷霆从他的身体周围滚过,将他的皮肤血肉瞬间碳化。那已经是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剧痛,雷霆不但摧毁着他的肉体,更是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边张口嘴,冲着天道发出诘问。
“在你眼里,我们是一群蝼蚁。不!我们是一群被你囚禁在笼中的牛羊,你站在囚笼的外面,时刻地注视着我们,所思所想的也不过是等我们其中有人变得肥美了。好将其诱骗出去吃掉!”
天空上的雷鸣越发地刺耳,就像是天发出的咆哮。
但是无论是怎么样,震耳欲聋的雷鸣都掩盖不住洪煌岚此时此刻的诘问。如果说人界的万物都是被圈在囚笼里的牛羊,那么他今天就要做跳出囚禁的第一只羊。
虽然他知道这么做并不能带来多大的改变,反而只会将自己送到天道的面前。
但是洪煌岚也很清楚,这世界上的规则很简单。但从没有人想卖出囚笼的时候,对于囚笼里的生物而言,这座囚笼就是自己能生活的所有天地。
但一旦有一只领头羊越过了囚禁的范围,到达了外面。
这就像是漫长壁垒上的一个孔洞,当它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慢慢的扩大,直到将整座壁垒完全的塌陷。
洪煌岚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他不但要做那开创第一的领头羊,还要保存未来的火种。
那就是他的弟子夏知蝉。
如果洪煌岚只能做到让自己一人跳出囚笼争得片刻真正的时光。那么,未来的夏知蝉才是那个真正有可能撞碎囚笼,带领所有人迎来真正自由那一天的人。
天道高高在上,观测着人界的万事万物。也许是出于消解无聊时光的原因,他们会赋予极少数人族特殊的体质。这种体质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可以在与此同时为他们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
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比喻。寻常的人族就像是一本已经写完的书籍,对于天道而言,可以随意的观测其的一生。从他的出生成长,爱恨情仇到生老病死,一切的终结。
而那些被施加了诅咒的人,则像是一本没有写完的书。即使是天道也无法探知到对方之后的结局,所以会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所发生的一切。时不时地还会稍微干涉一些事情的发生,以此来为其增加更加曲折的人生和痛苦经历。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从那急剧的痛苦之中挣扎求生的。千百年来总有些惊艳人间的存在,而他们所背负着巨大痛苦的过去。往往都与天道脱离不了关系。
三百年前,燕赤侠度过了天道留给他的一道道考验与折磨,才终于以散修之身成就了三仙的美名。
可是三百年来,被天道施加诅咒的人其实并不止燕赤侠与夏知蝉二人。而其他的更多籍籍无名的人,则是倒在了一道又一道痛苦的折磨之中。
对于天道而言,就像是翻书。偶尔他能翻到像燕赤侠那样经历痛苦最后登临仙境的逆袭文,更多的他看到的则是普通人在痛苦打击下渐渐沉沦,自暴自弃,最后草草了结的一生。
对于他来说就大概像是读了一本不三不四不入流的小说而已。
而夏知蝉……天道第一次产生了恐惧的念头。只因为祂也成了书中之人,而且照着现在的发展,在未来的某一天,祂可能会被这个自己亲自赋予了诅咒的人族消灭掉。
恐怕这也是对方强行提前了夏知蝉的第六次死劫,并且安排刚刚出世的大妖,无论如何都要杀死夏知蝉的原因。
轰!
强大的冲击波在天空上炸裂开来,就连原本稳固的空间都产生出一道道漆黑的裂纹,好像此时此刻洪煌岚与惩戒雷劫之间的对决战斗已经远超这个世界能够承受的极限。
“■■,你居然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呵呵,真是可笑至极的名字。”
洪煌岚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但是在天道的规则干涉下并没有说出口,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有趣的是,他说出的这个名字,曾经夏知蝉在与妖仙的对话之中也听到过。
那是天道的名字。
可是天应该拥有名字吗?等祂拥有了名字,知道恐惧与害怕,会自主地干涉人间发生的一切。那么已经做出如此巨大改变的祂,还能被称之为天道吗?
可怕的雷浆已经将洪煌岚此时此刻折磨得不成人样,但是却依旧制止不了他从嘴巴中发出的嗤笑。
他在嘲讽天道。
咔嚓咔嚓咔嚓!
天空上的十八道雷眼竟然相互交叉扭曲,最终汇聚在了一起。
一道横跨天际的裂缝诞生在洪煌岚的面前。
如果以整个天穹为眼睛来分辨的话,此时出现在他头顶上横跨千里的漆黑裂缝就像是瞳孔一般。
无比的冰冷死寂,即使抬头仰望从那黑暗之中窥探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可偏偏如此,洪煌岚越是能肯定自己的推断。如果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错的,如果一切并不像他推测那般,那么眼前的这一幕不会发生才对。
天道在他面前展露出了远超人间境界的实力,也同时说明了对方必须杀死洪煌岚的决心。
呵呵……就像是个被说穿心里小九九的人,此时正恼羞成怒对洪煌岚施加暴力。
洪煌岚抬起头,以一个人族的身份平等地注视着天空。
他窥探到了漆黑色的闪电在汇聚,每一丝一毫都释放着绝对死亡的气息。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想要将世间一切都尽数抹除的绝对力量。
“呵呵……”
他摊开手,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