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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家祭无忘告乃翁

抗清 傲骨铁心 8769 2024-05-24 15:16

  江南常熟鹿苑奚浦。

  已是深夜,府内主人书房却是仍亮着灯。

  油灯下,已经八十三岁的一代文豪钱谦益拖着油尽灯枯的身子躺在床上,听着夫人柳如是一句句的读他这几年书写的文稿。

  却不是他的个人著作又或诗集,而是记录甲申以来江南军民抗清事迹的合集。

  早在几年前,自知时日不多的钱谦益便开始着手整理收集清军南下以来屠城恶迹,为此不惜重金派人寻访当年屠城受害者,根据受害者和幸存者的回忆将清军恶迹整理成书。

  做这一切,只为这段血淋淋的历史不被清廷禁绝而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导致后世子孙对此毫不知情。

  书房内除了钱谦益的夫人柳如是外,还有他与柳如是的女儿钱孙蕊。

  钱孙蕊年方十六,正是豆蔻之时。

  长得很像她母亲,难得的美人胚子。

  去年钱谦益为女儿寻了个好女婿,乃是无锡前明翰林赵玉森之子,原是去年底就应该成婚的,只钱谦益突然染病不起,故而婚事便拖了下来。

  “弘光元年七月初三日,清兵大举攻嘉定城。次日城破,侯峒曾奋身投入池中,被清兵拖出斩首,其子玄演、玄洁遇害,黄淳耀、渊耀等自缢。

  清军在城中大肆杀戮,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城中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此屡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

  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计数。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弥望皆是,亦不下数千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

  为丈夫核对书稿的柳如是声音平静,书中文字好似让她麻木,却非不悲不愤,只因已然痛彻心扉,再难有情绪波动。

  心如坚铁泪已干。

  “河东君,这段要补一下,侯峒曾乃天启五年进士,弘光时任通政司左通政使,我早年在南都为官时与其见过几面,初时以为寻常之人,未想节烈如此,犹想当年对他不冷不热,心中实是愧疚。”

  卧在床上的钱谦益声音极其虚弱,话也无法一气说完,断断续续。

  嘴角也不断有诞水流出。

  其女钱孙蕊看着很是心疼,忙上前替父亲擦拭嘴角,并劝道:“阿爹,这些书稿娘亲会为您整理核对,时辰不早了,阿爹还是休息吧。”

  “囡囡,阿爹没多少日子了,趁还清醒着为那些仁人义士多记一些,多补一些,否则,阿爹死后,怕是无人再知他们过往。”

  望着本应该成婚却因自己而耽搁下来的女儿,钱谦益目中满是慈爱,忽的对妻子道:“河东君,要不你派人去无锡跟赵家说一下,就这几天把囡囡嫁过去,省得再叫囡囡替我守孝把人生大事给误了。”

  柳如是刚要开口,女儿却哭着摇头道:“囡囡不嫁,不嫁,囡囡要守在阿爹身边。”

  “傻囡囡,哪有囡囡守在阿爹身边的,你不是小囡囡,是大囡囡了,成婚了也要自己做母亲,有小囡囡的。”

  钱谦益试着想要抬手握住女儿,可手掌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

  钱孙蕊忙伸手握住父亲,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阿爹,您还是休息吧,我和娘到隔壁去核对。”

  钱谦益却是摇了摇头,侧脸看向妻子河东君,双眼浑浊却是无比坚定。

  见状,最是了解丈夫的柳如是上前轻轻拉起女儿,低声道:“囡囡,你先到隔壁去,娘再陪你爹核对一会。”

  说这话时,柳如是心中痛楚却非女儿所能知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多半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

  因为,丈夫已经昏迷两天了。

  一醒来喝了点米粥就迫不及待让她对稿,可见此事已然是丈夫一桩心愿,今日若不能了了,怕丈夫死不瞑目。

  “囡囡不走,囡囡就在这里陪爹和娘。”

  钱孙蕊可能也看出父亲的不对,倔犟的摇了摇头,默默将脸趴在父亲怀中。

  见女儿如此,柳如是心中愈发悲痛,同时亦是悲愤。

  她知道,只要丈夫咽气消息传出,她们母子便再无宁日。

  就这几个月,钱氏一族已经到清廷的县衙递了两道状子,都是说她柳如是只是個妾而不是妻,因此不能在老宗伯走后主持钱家事务。

  也就是要撵走柳如是母女,将钱谦益的家产由族人分配。

  柳如是不是贪财之人,但她却不能如那帮钱氏族人愿,因为她是老宗伯明媒正娶的妻子,并非纳的小妾!

  纵是她河东君当年在秦淮河有艳名,也盖不住她是钱谦益之妻的事实。

  哪怕为了老宗伯的身后名,她也不能对钱氏一族有半点退让。

  衙门那边倒也晓事,把钱氏族人的状子直接驳了。

  也不敢不驳,钱谦益的名声实在响亮,河东君柳如是的事迹也是天下人皆知。

  便是先帝顺治爷在时,都曾动过招河东君入京的念头,只因碍于钱谦益名声太响,这才悻悻绝了想法。

  官府懂事,可钱家那帮人却跟无赖似的天天到钱家闹事,甚至当面骂她河东君是秦淮河卖身的青楼女子,不配为钱家主妇。

  什么脏话难听就说什么,旁人劝一个字便叫他们追着骂,久而久之,附近乡邻乃至士绅们都不敢掺和钱家的事。

  那帮人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晓得钱谦益这个天下闻名的老宗伯快不行了么。

  便搁在五年前,钱家各房又哪一个敢在柳如是面前说那秦淮河三字。

  可这一切的委屈,柳如是都不曾对丈夫吐露半个字。

  她不愿丈夫磊落一生临了却受这腌臜气。

  不管那些无赖如何辱骂她,她柳如是都不会退让半分。

  哪怕死,也不能让这帮无赖得逞!

  “河东君,”

  床上的老宗伯并不知自己的妻子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耻辱和压力,只想趁自己还清醒时多对一些文稿。

  “清廷委派知县方亨上任后遵照清廷法令张贴布告叫百姓剃发,闰六月初一日,生员许用等人在孔庙明伦堂集会,一致决定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

  消息很快传遍全城,绅民百姓鼎沸起来,清常州知府宗灏派兵丁三百人赶来镇压,闰六月初五日被江阴义民歼灭于秦望山下”

  为不让丈夫看出什么,柳如是平复心情,继续为丈夫读着书稿中的文字。

  她不仅人长得好看,声音也极是好听,文采更是斐然。

  丈夫书稿中有很多地方都是她代为书写的。

  “清军集中大炮轰击城东北角,城墙崩塌,清军蜂拥而上,江阴失守。陈明遇巷战而死,阎应元负伤后投湖,被清军从水中拖出,不屈遇害。

  清军随后屠城,杀戮一空,其逃出城门践溺死者,妇女、婴孩无算。至二十三日午后才出榜安民,城内百姓仅剩大小五十三人而已。”

  读到这里时,床上的钱谦益突然大恨叫道:“有降将军,无降典史!”

  柳如是知道这是江阴殉国的典史阎应元痛斥降清明将刘良佐所言。

  那位,也真是奇男子。

  不想床上的丈夫突然泪流满面看着他道:“河东君,这些年我真是悔恨当初啊,悔的肠子都青了,纵是喝下长江之水般的酒,也去不了我的恨悔,去不了我的愁啊。”

  “夫君,往事已过,何必自责,于明室,您已尽心,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说。”

  柳如是忙安慰丈夫,虽说丈夫在弘光元年有降清失节之举,但旋即便知错了,此后十几年一致在为反清复明奔波,更坐了清廷几年大牢。

  纵是当年有过,也当赎了。

  “河东君,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知道我,可你还是不知啊”

  不知哪来的力气,钱谦益突然撑着竟是坐了起来,双手也陡的有了知觉于被褥上不断捶着,“伱可知隆武以后,为夫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复明,而是为了衣冠,为了衣冠啊!”

  说到痛处,竟是一把拽住脑后的金钱鼠尾辫,无比厌恶道,“我八十多岁的人了,难道真要带着这么根恶物去见祖宗吗!去见祖宗吗!”

  说完,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阿爹!”

  钱孙蕊被父亲的举动吓到,旋即也跟着哭。

  柳如是没有哭,只鼻子酸得很。

  可又能如何?

  如今这天下男人不都留了这丑陋无比的辫子么!

  前番听说夔东的明军突了出来收复武昌,她还高兴的陪醒过来的丈夫喝了一碗黄酒,却不想还是黄梁一梦。

  那突出来的明军竟是降了!

  可叹大江南北,再也没有真男子。

  世上更无奇男子!

  “二十年前,为了不带这根丑陋的辫子去见祖宗,我江南数百万军民奋起抗击暴满,最终落个活人不及死人香!”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钱谦益恨,悔,更怒。

  当年清军占领南京活捉弘光帝以后,派出使者招抚南直隶各府县,绝大多数地方都慑于清朝兵威,纳土投降。

  那时,包括钱谦益在内的所有明朝官员,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改朝换代。

  哪怕满州人入主中原,坐了汉家江山,也不会想要彻底断绝汉人的传承。

  然而,事实却是北京的满州人真的想要汉人亡国灭种,他们要使汉人不知祖先之文明,不知衣冠之传承,只知做唯唯一顺奴!

  醒了,都醒了。

  不甘死后无颜见祖宗的江南军民奋起反抗,首先高举义旗的就是常州府属的一个小小县城——江阴县。

  继而江南各地全都揭竿而起!

  谁说燕赵多壮士,谁说江南多文弱!

  甲申年后,抗争最激烈,死伤最多的便是江南。

  一年间,大小府州县四十多城皆被屠,死难军民六百余万!

  天下最富之地瞬间凋敝,人去一半。

  那叫怎生一个惨噢!

  钱谦益的家乡常熟被屠后,四周乡民仍然奋起抵抗,以致再遭清军屠城,光这小小常熟县的死难者就不下十余万人。

  往日之事沥沥在目,想到那惨死于清军屠刀下的百姓,钱谦益便如疯了般狠狠拽着自己的辫子,直拽得脑后头皮发青发紫仍不放手。

  似要将那丑陋的辫子连根拔起,哪怕剥掉整个头皮都要拔!

  “夫君!”

  “父亲!”

  吓得妻子柳如是和女儿拼命去拦,可钱谦益犹不肯放手。

  “这辫子,这衣服,不是我汉人!那皇城住的也不是我汉人!”

  疯魔了的钱谦益大笑起来,怒笑,愤怒的笑。

  整个人已然失去一切清醒的意志。

  胸中是满腔的仇恨。

  他的手指着南京方向。

  那里,有满城。

  满城,满人的城。

  汉人进不得,可那地方是汉人的!

  “我死不足惜,只恨这文明断绝,只恨这天下人从此再也不知过往!”

  用了太多力气的钱谦益开始猛烈咳嗽,咳着咳着竟是咳出了血,那不知哪来的力气也突然被抽去,整个人直直的向后仰了下去。

  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生机显然已去。

  “夫君(阿爹)!”

  待柳如是母女扑上前来时,耳畔犹听老宗伯最后的呢喃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千里之外的荆州城,正在巡视界墙工程的王五收到燕京特使送来的一封信。

  看完,王五先是眉头深锁,继而哈哈一笑。

  跟在边上的狗剩见状,不由好奇问道:“五哥,什么事这么开心,瞧你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啊,有么?”

  王五扭头看着狗剩,带着笑意道:“恭喜你,你要有嫂子了。”

  “嫂子?五哥,你要娶媳妇了么?”

  狗剩怔了一下,也是欢天喜地的咧嘴笑,笑了好一会才想到问五哥谁家的姑娘给他做嫂子。

  王五很认真道:“你这个嫂子了不得噢,是咱大清第一巴图鲁、无冕之王鳌拜鳌少保的亲孙女。”

  “鳌拜的孙女,鞑子婆娘?”

  狗剩一脸不可思议。

  “娘们么,能用就好,你管她鞑子不鞑子的。”

  王五嘿嘿一笑,拍了拍狗剩肩膀:“你可要好好干,回头哥哥我再给你多娶几个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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