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解回到驿馆之时,吓了李云水一大跳,只见这和尚脚步虚浮,一头白色短发生出,满脸胡茬,看起来疲惫不堪,踉踉跄跄的走回房间,只是敷衍了李云水几句,便关上了门,仿佛糟了一场大难。
李云水自然十分担心,好在看来,师兄身上并无伤痕,也算稍稍放下心来。于是,他吩咐驿馆小厮,时刻注意竹解房门,若有需要第一时间服务。
这几天下来,李云水也真是够忙,罗维平、江采钰、徐若云,再加上江南驿馆的驿呈何显等人,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李云水,那态度当真是火热至极,虽然李云水礼貌相待,但每天都这样,也的确让人大费心神。
于是,当他透过大厅,远远看见江采钰的影子以后,便知道这麻烦的应酬又来了。当下赶紧飞身一跃上了二楼,随后又是一跃,从后窗走了。
江采钰问过何显,得知李云水在房间以后,登时快步上楼敲门,却见无人响应,也只得抬步准备离开。
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到李云水房间旁边的那扇门前,敲了敲门,随后半晌,竹解拖着疲惫的身子开了门。
原本竹解就是个行为处事有方的人,却因为师父交待过,那双虎曜日佩来自江南织造府,又因为江采钰对自己的态度着实与众不同,便先入为主的将江采钰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而溪浴沟走的一遭以后,他知道,自己误会这个主管大人了。
于是,他见到江采钰以后,强打精神将之迎进了屋,热情邀其坐下,亲自倒了茶水,而后神鞠一躬:“大人,小僧前几日与大人会晤之时,因为太过专注佛理瓶颈,一时之间脑袋没有转过弯来,太过失礼,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
虽然不明白竹解的态度为何发生这样迅速的变化,但江采钰对这个结果倒是极为满意。只不过,看到竹解这幅样子,心里暗暗叹息,不过并未露出声色。
至于竹解的这番变化,江采钰不以为意,年轻人嘛,总是转变得很快的。
于是他面含微笑,微微摆手:“你……客气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
“大人宽慰,小僧好过许多。”竹解双手合十,一声佛号。
紧接着,江采钰喝了一口茶水,笑盈盈的说:“竹解,你年纪轻轻,就在禅经上有这般才华,了了天赋,无人能出其右,可一定不要埋没呀!”
竹解不解为何江采钰对他直呼其名,还有……那语气分明就是极为熟悉的长辈对晚辈。不过,因为先前之事有愧于心,倒也没有说什么,只规规矩矩的回复:“大人谬赞了。”
“诶,你不要过于谦虚。”
“上次你讲经,被那些个乱臣贼子打断,江南百姓意犹未尽,都念你还在江南,盼望着你再次开坛讲经。”
“我已经同罗大人商议过了,给你搭好法台,广发消息,让全塑阳都知道这事儿,举办一场名动天下的禅经大会。”
“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若你把这场禅经讲好,我估计……”
他谨慎的看了看左右,才小声说道:“我估计圣旨也就来了。”
不顾竹解满脸震惊,江采钰起身,冲竹解富有深意的一笑,便独自开门走了。
江南城外,也是一座小亭,亭中坐着一个容貌一般甚至偏下,脸上还有几个痦子,只是气质看起来有些高冷的妇人,她那一身名贵的服饰,以及身边陪侍的几个小丫头,还有面前那壶香味飘散的茶,都在表明,这是一个贵不可言的妇人。
昨夜,这位贵妇人意外得知两个足以让她震怒的消息,虽然无法从确证的角度予以采信,但就目前的情形看,至少其中一个可信度非常之高。
而另外一个,如果要初步予以证实,就在于今日所等之人。而这个人,除了确证那两个消息之外,对如何处理那让她震怒的事情,足以起到致命一击。
虽是初秋,这温度却着实低了一些。
远处天边相接的官道之上,慢慢的出现一辆马车,那马车走得极为缓慢,仿佛马车上装着一个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而来。
妇人见此,心里已经确定了七分。
直到那马车行至亭外,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个清丽不俗的美人,她的脸色表明,已经赶了很久的路,已经十分憔悴。
她看见了亭子,也看见了那个贵气,但有些丑陋的中年妇人。
于是,她把帘子拉开,走了出来,艰难的从马车上走下来。那微微隆起肚子,表明她是一个孕妇。而这,也让那妇人看向她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怨毒与得意。
那孕妇似乎知道这里有人接应,她有些感激,甚至有些期待的走了过来。
而那妇人,也得了消息,早就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稍微聊了几句,二人就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随后那妇人手一招,一顶更加华丽高大的轿子被几匹肥硕的健马拉了过来,几个丫头随即跟过来,把孕妇搀扶了上去。
另外一边,竹解在江采钰的安排之下,在江南开了一个禅经会,为期一个月,消息一出,一时之间风靡塑阳各大寺庙,纷纷派出德高望重禅机深厚的僧人前往,倒也算是这个尚佛国度的一件大事。
据说,此事已经引起朝堂的关注,不仅仅是各方大员心痒痒,想要前往一观盛况,却因公务缠身只能与之失之交臂,就连皇上都派员前来,全程笔录,随录随传。
于是罗维平在江采钰的撺掇下,上书皇上,请求给予竹解册封,推动其成为佛教领袖,拜为国师之尊。而皇帝明显有这个意思,估计圣旨不日将会下到江南。
半月以来,竹解忙着讲经,李云水倒是没什么事情,禁不住徐三江的再三请求,这日便随着徐若云来到了江南屠虎营。
早已听闻徐三江病重,早已经不能走下床榻。
这个传闻,让朝堂浮想联翩,太子、三皇子纷纷派人前往探望。而那些探子走出大营之时,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很明显,徐若云太年轻了,身上没有什么军功,无法撑得起这几十万大军。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皇上明知徐三江无法担当重任,却并未流露出任何换人的想法,似乎把江南屠虎营这个足以影响江南安危的重要军事力量给忽略了一般,即使太子、三皇子,甚至朝中重臣提起,也被皇上转移了话题。
早年,皇上和徐三江关系密切,当然积累了一定的君臣之情。但很明显,感情不能拿来治国,皇帝向来心思深沉,断不会这般感情用事。
于是乎,一场风雨,看来早已经在酝酿之中。
李云水走入帐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独坐中位,身旁放着一把大刀,还立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军人。想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徐三江了。
而眼前的徐三江,虽然老迈,但眼中流露出的精气神,哪里又是一个缠绵病榻之人所能有的?
徐三江见李云水从帐外进来,麻利起身相迎,微笑大赞:“果真是英雄少年!”
二人互相谦让几句。
李云水见徐三江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便不再开口,只是侧耳倾听,不时随声附和。徐三江人老成精,又怎会不明白?他屏退左右,重重叹息一声:“我想,李公子肯定很好奇。坊间传闻,我老人家不日即将归西,又怎么会如此生龙活虎?”
李云水呵呵一笑:“云水不敢,老将军老当益壮,是塑阳社稷之福。”
“你不必这般夸赞我老头子。想来默默无闻二十年,背上天赋不佳、武功不济的名头,一直隐忍不发,就冲公子这份儿忍耐,将来绝不是池中之物!”
不待李云水说些什么,徐三江接着说道——
“老夫也有说不得的苦衷啊!”
“皇上膝下,共有三子。太子自出生便册封太子,对于大宝势在必得,容不得他人染指。”
“三皇子虽然年轻,可城府深沉,与太子明争暗斗多年,竟是不落下风。”
“二皇子……因为一场人祸,伤了脑袋,一直以来神志不清,是个痴儿……”
“这其实没什么,古往今来,皇家哪个不是争权夺利?夺嫡之争,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皇上本当壮年,却对夺嫡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推波助澜,他……他倒是悠闲,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该如何自处?”
“太子、三皇子派来的人,如过江之鲫,惹得老夫好不安宁。可那大宝,岂是我老头子可以染指的?”
虽四下无人,可此等之事,岂是李云水能听的?于是他起身一鞠,不动声色间打断:“老将军,云水一介布衣,志在江湖武功,这等庙堂之事,怕不是少知为好,还请老将军体恤。”
徐三江摆了摆手,盯着李云水:“公子,这就狭隘了,江湖的尽头,不是朝堂,还能是哪里?”
“我想,公子同皇上闲聊,且相谈甚欢的消息,已经在朝堂传开,而且……就如同我刚刚所说,公子隐忍多年,胸中机窍并不是什么秘密,太子和三皇子又怎会不明白?估计,两方来使,已经在路上了。”
这话一出,倒是李云水费解了:“我什么时候得见龙颜,又如何相谈甚欢?老将军莫不是在说笑呢!”
徐三江手抚胡须,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继续说道:“想来公子入朝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不待李云水答话,徐三江抢先开口:“我已让若云脱了军籍,就在公子身边做个马前卒吧!”
“还请公子不要推辞!”徐三江不顾年老位高,竟是起身一拜:“公子若不答应,老夫……这就给你跪下了!”
见徐三江双腿一曲,就要跪下去,李云水赶紧上前扶住,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如此,我便答应了。只是……我与若云兄年岁相当,马前卒这三个字担当不起,我们可以是朋友,是兄弟!”
徐三江听闻李云水表态,一时之间老怀大慰,连连感谢:“犬子与公子相比,无异于云泥,公子如能厚待于他,老夫当真是万分感激。”
“若云这些年来,我主要让他多学些经世之道,当让他为公子抛头颅洒热血,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当下,便将徐若云招呼进来,硬是没顾李云水千般推辞,让徐若云给李云水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事情已经说妥,徐三江命人准备了一桌酒菜,开心得像个孩子,破天荒喝了两壶酒,尔后醉倒。徐若云对几个心腹爱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定好好照顾父亲,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头也不回的同李云水出了大营。
“若云兄,老将军这样安排,你可知道其中深意?”坐在徐若云赠送的马匹之上,李云水若有所思。
“公子,父亲的安排,我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可父亲说的那些,我一定做到,还请公子放心。”落后半个马身的徐若云对李云水很尊重,完全是下人的姿态。
“若云兄,你不必如此客气,我们以后咱们兄弟相称,万不能……”
不待徐若云拒绝,李云水微微一笑:“就这样定了,若云兄不必推辞。”
“那好吧……云水兄。”
两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回了城。
与此同时,竹解正高坐法坛之上,口吐莲花,当真是名僧模样,倾倒听众无数。
不过,惊变突起。
人群之外,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在一个老者的带领之下,横冲直撞进入道场,不顾场中众人,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对竹解大声呵斥——
“竹解,你这不守清规戒律的淫僧,还我女儿来!”
那声音里,满是绝望、愤怒,以及……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