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孜没想到她这么顺利就见到了陈宝珠,她好像专门在等这一天似地。
陈宝珠胖了,巴掌大的脸圆了一圈不止,皮肤温润白皙,以前单薄的眉眼在这样一张脸上也柔顺起来,不见当初的尖锐和蛮横。
她静静坐在那里,双手一直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整个人笼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温柔中。
田孜马上发现她找错人了,但来都来了,她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陈宝珠也在打量田孜,她以为她会六神无主,形容憔悴,不想竟这样地沉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眼睛里不见痛苦和煎熬,反有种洞察一切的敏锐和智慧。
她们只打过一次照面,不甚愉快的一面。陈宝珠觉得她赢了,理所当然地赢了,美貌,年轻,财富,权势,是个男人都会选她,周子非也不例外。
婚后周子非待她极好,无微不至,永远温熙如春风,身边的朋友都羡慕她,就连最初反对强烈的父亲也转变了态度,开始重用他。
陈宝珠虽然天真,但并不傻。她丈夫心中始终揣着另一个女人,虽然他已经尽力掩饰了,但那无端的惆怅,偶尔的出神,莫名奇妙的微笑,都让她心惊肉跳,更别说那次著名的打架斗殴事件。
多事的朋友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了很多不同的版本,但无外乎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反倒周子非紧闭双唇,一字不提,借口出差,把脸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才回来。
陈宝珠当没事发生一样,问都没问,她妈说得对,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了添堵,反正他始终在她身边,掌上明珠一样捧着她。
谁年少时没点故事?时间早晚会冲淡一切,况且她现在有了他的孩子,俩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和美,她很知足,虽然心底偶尔有点刺痛,但很快就过去了。
她虽然年轻,但也知道不给自己找不自在。
前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说要为她报仇,报何川当年打她一记耳光的仇。
陈宝珠已经快忘记何川是谁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也瞬间明白:他哪里是要为自己报仇,他是要为自己报仇!
听说那个女人最后和何川走到了一起,她还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更好,免得她回头搅乱自己的生活。
陈宝珠不愿多生枝节,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但她丈夫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双眼熠熠生光,充满了热切和渴望,他等这一刻,筹谋这一刻绝对不是一天半天了,鬼使神差般地,陈宝珠点头了。
周子非很久没这么激动过了,破天荒地抱着她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急匆匆地出门了。
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却知道他出手必是打着自己的旗号。
女人的小心眼,记仇,胡闹以及背后的权势足以掩盖男人那点龌龊隐秘的小心思,在大家眼里,他依旧是清风霁月,风度翩翩的君子。
陈宝珠无所谓,只要他开心,只要他们小家安稳,其他人等对她来说都是草芥。
她没有要故意作践谁,从她出生她就习惯了自己是宇宙中心,这小半辈子只有周子非让她感觉到了疼痛和无奈,可越这样她越离不开他,越想讨好他,仿佛有点受虐的倾向。
田孜终于找上门了,这一两年里陈宝珠其实对她充满了好奇,所以很爽快地见了她,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想欣赏一下手下败将的狼狈,看看她匍匐在自己脚下低三下四的样子,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对面的女人仿佛狂风里摇摆的野草,随之折腰,凌乱,紧贴泥土,但很快又直起身来。
陈宝珠突然意识到她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也恍惚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撂不开她,她有种不动声色的坚韧和生命力,即便丢在荒漠里也能自得其乐。
田孜不愿意浪费时间和她打眉眼官司,单刀直入:“我今天来是想恳求你放何川一马,有什么条件可以和我提。”
陈宝珠嘴角一勾:“这位姐姐说的什么话啊?我怎么听不懂?”
田孜有些不耐,却极力压制:“那会儿何川替我出头打了你一巴掌,你记恨在心也能理解,但不用这么赶尽杀绝,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此收手吧,逼得太急了,大家都捞不到好处。其实我们这边无所谓了,已经这样了,可你不一样,你是细瓷器,没必要和我们鱼死网破,况且.....”
她顿一顿,目光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说:“也得为孩子积点德不是,老天都在上面看着呢!”
她细声细气,堂而皇之地说着软硬夹杂的话,陈宝珠的脸色跟着一变,不由地护住了肚子。
自她怀孕后,荷尔蒙让她情绪跌宕不定,对玄幻之事也略信一二,田孜最后那句话简直说到她心坎上了。
田孜静静地看着她脸色变幻,心里暗自猜测这件事她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宝珠,怎么不打招呼就跑出来了?”
一道身影突然闪了进来,来人体贴地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用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说:“怎么样,今天吃饭还恶心不恶心了?”
是很久不见的周子非,衣着考究,五官清朗,满脸柔情,俨然一副再体贴不过的样子。
他一进来陈宝珠就看不到别人了,她娇怯地仰头看着他,眼里都是光,她说:“早起又吐了一次,中午还行,就像吃点酸酸的东西!”
带着撒娇的口吻。
“我让朱姨给你熬了酸笋鸡皮汤,油全撇出去了,快回去趁热喝点,乖!”
他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外送,仿佛没有看到田孜一样。
“可是田小姐......”
陈宝珠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外走两步,突然想起来,回头为难地看着她。
“田小姐的事情我来处理,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心静养才是最重要的,听话!”
周子非宠溺地摸摸她的脸颊,陈宝珠立刻笑了,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周子非一阵风似地把她撮哄到外面的车上,还不放心地把头伸进车窗,叮嘱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什么,俩人一起笑了起来,眉眼上扬,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田孜隔着落地玻璃看了一会儿,默默地低下了头,手里的咖啡已经凉了,但周子非一定会回来的,猎人怎么会舍得放过欣赏猎物的机会呢?
她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周子非才姗姗来迟,拉开她对面的椅子直接坐下了。
田孜抬头看他,他也正看过来,俩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彼此心中透亮。
他变了,如他所愿,沉稳,有分量,站在了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上,现在的他即便踢拉着拖鞋走在路上也没人敢小看,那份慑人的气势是日积月累身居高位才会有的,又坐拥娇妻爱子,事事如意,何苦挤兑何川和自己呢?
周子非看看手表,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不要麻烦我的妻子,她现在不能有一点闪失。”
一副应付外人常见的腔调。
田孜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面上还是诚恳的,说:“我为什么来你应该很清楚,无非是求你放他一马!”
周子非不妨她这么直白,他本来还打算和她迂回寒暄叙叙旧情,慢慢欣赏她的挣扎,煎熬,懊丧和卑微,可被她那双熟悉的清凌凌的眼睛一逼,那些说惯了的套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团浓浓的白烟,然后往后闲闲一靠,隔着缭绕的烟雾看对面的田孜。她瘦了些,还是不太通达人情世故,嘴角眉梢染着最后的倔强,哪里是求人的姿态?
他自顾自吞云吐雾了一番,田孜也不说话,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给一个说法。
他到底被看得烦躁起来,胡乱把吸了一半的烟掐了,说:“他让你来找我的?”
田孜摇头:“他失踪了,一直没有消息,是我自己......”
“是吗?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觉得我一定会应你?”
他眼中挂着明晃晃的嘲讽,嘲讽她不自量力,嘲讽她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田孜脸皮发热,强烈的羞耻心兜头兜脑地把她包裹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压下去。
她说:“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搞这么多事无非是出口恶气。何川技不如人,栽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眼中突然浮现出乞求的水光,一字一顿地说:“你放他一马,也放我们一马。”
“说什么呢?我又不懂投资,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你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周子非避开她的眼睛,用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烟盒,避嫌避得娴熟又滴水不漏,不亏是学法律出身。
田孜知道他在和她玩猫戏老鼠的游戏,却也非常无奈,这方面她向来都不是他的对手,索性摊牌:“今天只说怎么摆平这事,这个能力我相信你还是有的......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或者当你偿还你对我的亏欠。”
说到后面语句艰涩,有些忍羞含耻的意味。
周子非不知道被哪句话刺激了,顿时冷笑出声:“我亏欠你,哈,我亏欠你......”
他用手指着她,微颤:“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当时若不是你迫不及待地攀了高枝…我俩分手还没分干净就让那个男人登堂入室......可怜我一直没舍得碰你一指头,怕委屈了你,你却这么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说到后面,恨意浓到无法成句。
田孜有些意外,坦荡地接住他受伤混乱的目光,说:“那是一场误会,那会儿我俩是清白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如果不是你订婚了,我和他之间本来没什么机会的.....”
她有些急躁了,没兴趣和他清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现在什么事都比不过何川重要,她发狠:“绕来绕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你给句痛快话,我求你的事到底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就给何川请律师打官司,官司输了我等他坐完牢出来,没什么大不起的!”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周子非一怔,喃喃道:“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都落魄成这样了你还忠心耿耿的。可见那会儿你说爱我全是哄人的,我不过让你等一下,等我处理好和陈宝珠的关系你都不肯......”
一副意难平的样子,无论他现在有多辉煌,当年那根刺一直都在,一直介怀。
田孜有些意外,声音不由地放缓了:“子非,其实你并不懂我。我只想要份完整的感情,你给不了的,你心里装到东西太多,要点也太多。…子非,咱们的缘分就那么多了,不要钻牛角尖,不要为难不相干的人了,好吗?”
说着说着,情绪激烈起来,眼底浮现出一层泪意。
周子非被这两句“子非”叫得心里酸软一片,双手紧紧地交叉握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执拗和不甘又回来了,他阴沉地笑:“甜滋滋,你还是那样天真,如果何川的经济诈骗罪成立了,就不光是坐几年牢的问题了。他出狱后连进金融行业的资格都没有了,男人的尊严会被碾得粉碎。
是,你情比金坚,不离不弃,可他这样好面子的男人会留你在身边看他落魄吗?......其实你心里也知道答案,不是吗?”
这话简直一箭穿心,田孜立刻僵在原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