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号全速航行起来了。
世界之创所投下的苍白辉光中,半透明的灵体之帆无风自鼓,庞大而复杂的桅杆和缆绳系统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所操控一般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迅速且灵敏地调整着角度,邓肯感到脚下的船身在微微晃动、倾斜,并将船头指向无垠海域中的某个方向,细碎海浪拍击船壳的声音则混杂在失乡号本身传回的“感知信号”里,轻柔地回响在他脑海深处。
不知为何,就在这艘船调转航向的一刻,他仿佛突然感觉到这船上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明明四周还是一模一样的风景,但……
他仿佛听到这艘船在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邓肯离开了船长室,信步来到甲板上,他在夜色中仰起头,注视着那些鼓起的船帆以及高耸的桅杆,又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旁边路过的一道栏杆,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也对漫无目的的漂流感觉无聊了?”
失乡号没有说话,只从甲板下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吱嘎声,附近有几根缆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蛇一样游荡过来,在邓肯身旁晃来晃去。
“……这并不可爱,甚至有点吓人,”邓肯看了那几根缆绳一眼,“上次你们就是这样把爱丽丝吓得抱头鼠窜吧?”
缆绳原地晃动了两下,飞快地溜走了。
邓肯则轻轻吸了口气,准备享受一下海上这清爽的夜风,但突然间,一个遥远的“触动”突然出现在他意识中。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但紧接着便意识到,这触动源自普兰德城邦。
普兰德城邦内,位于古董店二楼的邓肯突然眨了眨眼睛,随后立刻看向某个方向——那是隔壁妮娜的房间。
在他的视野中,有一簇幽绿色的火焰正在那房间中急促地跳动——但并不是妮娜,而是留在雪莉身上的印记。
那簇火焰感知到了超凡力量的滋长,感知到了宿主的情绪正在不正常波动。
雪莉出什么事了?!
邓肯并没怎么犹豫,起身便冲出房间来到了妮娜的卧室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他这时候有点迟疑,但下一秒,他便感知到留在雪莉身上的印记再次跳动起来。
这种时候就不能想太多了——邓肯推开了妮娜的房门。
就像小时候一样,妮娜睡觉总是没有锁门的习惯。
卧室中一片昏暗,唯有从窗外洒进来的路灯微光照亮了房间中的事物轮廓,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邓肯没有看到任何不正常的事物。
雪莉与妮娜正静静地睡在床上,一个脑袋对着床尾,一个打横躺在对方肚皮上。
……睡姿非常有艺术性。
邓肯当然没兴趣关注俩女孩的睡姿如何,他这时候已经注意到了雪莉的眉头紧皱,而在她那只平常用于召唤阿狗、和锁链共生的手臂上,一点细微的黑色纹路正在缓缓游走。
邓肯微微皱了皱眉,随后便激活了留在雪莉身上的印记,尝试用灵体之火的特殊性质来寻找房间中的“侵蚀”源头。
在他看来,雪莉如今的状态,再加上印记的示警,这毫无疑问是超凡力量正在产生侵蚀的征兆。
一点细微的绿色火苗在雪莉身旁升腾起来,幽绿的光焰照亮了四周,然而这火光闪烁了几下,最后仍然停留在原地。
房间中没有侵蚀。
邓肯眉头皱了起来,他靠近一些,观察着雪莉紧紧皱起的眉头。
因为不确定灵体之火对活人到底影响有多大,他不能像在工厂里那样直接释放大面积的火焰来“扫描”整个房间,但哪怕只是一点灵体之火的火星,也应该会对陌生的超凡力量做出反应才对。
侵蚀……并不在现实世界?精神层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邓肯若有所思,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起身悄悄退出了房间,关好房门返回自己的卧室之后,他看到了正在窗台上打盹的鸽子精。
“灵界行走。”
在艾伊被吵醒之后的一连串“咕咕”抗议声中,邓肯再次进入了那个充斥着无尽星光的黑暗空间,随后他静下心来,像之前感知白橡木号以及凡娜一样,感知着周围的星光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并不困难,因为那印记是自己有意留下,远比凡娜身上的“火星”要清晰稳定,邓肯几乎瞬间便锁定了属于雪莉的那点星光……
雪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小床上。
她摸着黑坐起身,头脑迟钝了半天才稍微恢复清醒,她迷茫地打量着四周,终于从那黑暗中分辨出一些事物的轮廓。
一些熟悉而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过来,在看清自己周围的景象之后,雪莉终于猛然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她便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同时发出一连串极其恼怒,甚至恼怒到有点颤抖,颤抖中仿佛透露着恐惧和紧张的咒骂:“该死,该死,该死……X!TMD又是这个,又是这个!我X的!”
一连串响亮的咒骂打破了黑暗中的宁静,那咒骂声却不是雪莉熟悉的声音,而是更加幼小、更加稚嫩,仅存在于回忆中的童声,她跳到了地上,看到自己的手脚也变得和记忆中一样瘦小稚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睡衣,那睡衣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袖口破损的地方还有着那个熟悉的、用生疏手法绣补上去的小狗。
“别XX的折腾我了!别XX的折腾我了!”
雪莉在黑暗的房间中吼叫起来,她冲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拳打脚踢地想要打破那斑驳的木板,然而大门却像钢筋水泥浇筑一般纹丝不动,她用头去撞,又用牙去咬大门的把手,但这完全是发泄式的举动根本毫无意义,她只能用小小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在撞击中任凭时间流逝,任凭附近的窗口洒进来一点点晨光,任凭门外传来了她在这一日凌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她听到有人在隔壁房间起床,听到有脚步声,有收拾东西的声音。
她听到其中一个脚步声靠近了大门,一个很温柔,很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开口:“雪莉,雪莉?起床了吗?还在生气吗?”
雪莉撞击房门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她靠在木门上,用尽全身力气贴着门板,她很不想听下去,却又贪婪地听着门外传来的动静。
“雪莉,我和爸爸去给你买蛋糕,今天是伱的生日……等我们回来,你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别走……”雪莉突然发出了声音,起先只是很小声的嘀咕,但很快,嘀咕声变成了喊叫,“别走……别走!别去!别去!”
她终于哭喊起来,哪怕知道没用,仍然大声喊叫着:“别去!别出门!别出门啊TMD!别出门啊!”
然而时间仍旧走向了下一秒,就像刻在脑海中的记忆无法回头——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
拿起手提袋的声音,父母遥远而模糊的交谈声,门把转动,开门,关门,钥匙转了一圈,接着又是半圈。
雪莉在黑暗中慢慢坐了下来,开始计算自己的心跳。
心跳到第一千二百下的时候,起火的惊呼声从远方传来。
心跳到第一千六百下的时候,刺鼻的烟味和呛人的烟雾开始渗透门缝。
心跳到第一千八百下的时候,街道上已经全是狂乱的喊叫,刺眼的红光充斥着窗口,仿若整座城邦被投入熔融的岩浆中。
心跳到第两千下的时候,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家门方向传来——大门被打破了,仿佛是有什么巨兽正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进来,一步步靠近这个锁死的房间。
然后,房间的门终于倒了下来——雪莉用尽全身力气都不可能撞开的木门,此刻像碎纸一样四散破碎。
一个可怕的生物出现在那里,那是一头巨大的漆黑魔犬,是由骸骨、阴影、烟雾和灼热的灰烬扭曲拼合而成的噩梦,这来自幽邃的恶魔对于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而言几乎是个庞然大物,而现在,它那空洞的血色眼窝已经捕捉到了房间中的“活物”。
雪莉平静地注视着出现在眼前的魔犬。
这是一只幽邃猎犬——但现在还不是她的阿狗。
不是那个拥有“心”的阿狗,不是那个会去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来喂养自己的阿狗,不是那个会努力讲蹩脚笑话来逗自己,最后却只教了自己一堆脏话的阿狗。
幽邃猎犬踏进房间。
咀嚼血肉与骨头的声音响了起来。
雪莉躺在地板上,感受着自己的肢体被魔犬吞噬,钻心的剧痛隔了十一年的记忆帷幕,在她的头脑中迟钝且麻木地弥漫着,她继续数着自己的心跳,数着阿狗要什么时候才会是自己的阿狗,又计算着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按照过去的经验,是一周?还是两周?
她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即便是在这漆黑的梦境中,那些遥远、迟钝而麻木的痛苦也终于渐渐追了上来,而在愈发模糊的视线中,她突然看到在不远处的床铺上,在黑暗最深处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似乎并不是突然出现的,他仿佛从始至终就在那里,从这个梦境开始,从每一次梦境开始,甚至——雪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个惊人的念头——甚至从十一年前就在那里。
他就在那里坐着,然而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发现这个身影的存在,就仿佛长久的迷雾突然破开,让她能窥看到那迷雾背后的存在。
一点微末的幽绿火光不知从何浮现,映亮了那个身影的面容,阴郁而威严——雪莉不曾见过这张脸,但她产生了莫名的熟悉感。
“无意冒犯。”
那个阴郁而威严的身影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