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无絮独自驱马来到了当年二人初遇时的终南山白果树下。渐黄的白果叶,如扇而挂。透着些许日光,风中摇曳。
盘根错节、枝叶交织的两株粗壮的白果树一如当年。无絮听风声,观树动,望着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沧桑古树,二人于此初识时的光景、在此山盟海誓之辞久久萦绕心间,亦如昨日般清晰,又如梦境般虚幻。
无絮久立于那白果树下,轻衣随风,孑然独立:“木生千百年,想必见识过这人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了,世人说白果有灵,那便告诉我长孙无絮,如今又当如何处之?”无絮低语声声。
一片白果叶旋风而落,正接在无絮手间,刹时泪如雨下:“当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莫不成了戏言?”
想那白果树安然伫立,似乎也在听着无奈诉说。
贺拔云章自知无絮其事后,急寻卫黎儿追问无絮行踪。
“无絮说要回一个什么地方,秦王便追了去,看样子他知道无絮去处。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早回内教坊吧。”黎儿向秦府门内四下瞧了瞧。
“她过得好吗?”贺拔云章毫不在意其他。
黎儿心疼地摇了摇头,贺拔云章见此,已不愿再问其他,垂眼转身而去。而那不远处墙角里暗藏的一个身影也早一溜烟儿地不见了踪迹。院内廊下,更有静静观望的杨筠,一瞥冰冷眼神,暗自四忖着什么。
太子东宫内,及时报信的杨陆刚把秦府之事和贺拔行踪禀报完后,太子妃郑氏顿时喜上眉梢:“没想到秦王/府近来这般热闹!”郑氏吩咐再赏杨陆后,忽然心生一计:“这贺拔云章倒也是个多情之人,我真有心成全一二。”
“太子妃有事尽管吩咐!”杨陆谄媚道。
“确有一事,杨大哥近前来!”太子妃将杨陆招呼到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杨陆一听刹时慌张起来:“太子妃,这恐怕使不得啊。我只是个小小的乐师,这种悖逆之事,我可做不来。”
“怎么,杨大哥是说我是悖逆之人了?”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杨陆吓得赶紧俯首跪地。
“我乃是当朝太子妃,有太子撑腰,你怕什么?!我自会派人助你,你只需记得行事妥当,处置干净,按我吩咐的便是,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这......”杨陆一听有重赏,心思一动,竟低头接下令来。
半日瑟瑟风中,无絮漫无目的地牵马独行,却在白果树不远处的一片竹林边隐约望见了一座茅屋。
无絮牵马穿过竹林小道进得其中。只见竹院内,素雅清净,方厚石凳围放其内。东院中一片枝叶凋零的梅树上,竟有一株开出了两三朵梅花,于一片沉寂中最是楚楚可人。西院中,一个偌大的马厩足可以同时养上五六匹马。寂静院落似曾相识,仿佛梦中见过一样。
顺着茅屋石阶而上,推开屋门的刹那着实让无絮吃了一惊。
小小茅屋内,物具虽素朴,却样样摆得整整齐齐。木刻棋盘规整地摆于堂前,而旁侧榻席的一张桌案上,笔墨纸砚,连同那摞在一起的书卷皆是尘土未落丝毫,俱如全新,显然尚未得用。而一个收起的折屏前,有块蓝麻布鼓鼓地覆着什么。无絮上前掀开一瞧,却是一把筝。
摸着那根根琴弦,无絮低身坐下,抚琴弦动,筝鸣声声,曲婉情柔,却又寂然沧悲。筝曲之声自茅屋而出,伴着环绕于林间的簌簌轻风,合着那沙沙竹叶,宛如一曲素秋绝唱。眉睫里,滴滴美人泪滑落琴弦,那琴曲是飞鸿掠影,也是千绪情愁。
后人有云:“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于此情境最是了然。
“为何要弹这样伤神的筝曲!”随着洪厚的低声一问,无絮那纤细手指顿时停在勾弦之处,筝声戛然而止。
抬头间,戎衣薄甲的李世民正卓然立于门前,一路急来,喘息声未止。
无絮唇齿微动,抚于琴弦之上的手指不觉微微蜷握起来,立身而起,望着李世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待相望,李世民已近至琴前,一把便将无絮紧紧搂入怀中,半晌才道:“为何独身至此?”
怀中的无絮哽咽着:“我以为殿下不要了无絮。”
李世民这才缓缓松开环臂,轻拭去美人香泪,再握起那纤纤玉手:“跟我来”,拉着无絮指了指屋内棋盘、桌案:“你我可在此棋盘对弈,读书夜谈”,说话间又拉着无絮步至院外,来到那东院梅花树下:“这里有你喜爱的梅花,出了竹院不远,便是白果古树”,说着又指了指西院的马厩:“那里有我养马的马厩。种梅养马,赏白果,你我少时之愿,正在此处。”
无絮眼望周遭,这才恍然大悟:“这竹院草庐是殿下所造?”
“这里没有什么秦王殿下,只有李家二郎和他的妻儿”李世民说话间,抬眼望着屋院:“我原想待天下定,便带无絮来此,梅花树下,养马闲适,逍遥自在。没想到,竟早早被无絮发现。”
“二郎当真愿意与无絮长居此处?”
“能与无絮长居于此,我李世民求之不得!”
无絮望着李世民的眼神,忽又低下头去:“昨日之事......”话刚一出口,便被李世民轻手掩住:“此中所见,天下此间,唯心安处只在无絮。我也想问无絮一句,在你心里,我又如何?”
“二郎明知我心意,此番是我擅自做主......”
“我说过,亲近远疏,如何行事,我自有定夺。无絮此番苦心,于我只怕成了痛心。”
“我......”无絮想着昨夜看到杨筠夜伴秦王的情景,只是有苦难言:“二郎若要责怪,就怪我,是我......”
“我念着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去责怪你?”李世民说着抚着无絮鬓发:“明日,我便要领兵出征河东了。”
无絮一听,不觉抬起脸来,盯着李世民的眼中,晶莹欲滴:“征战疆场,本就凶险万分,二郎为何还在朝堂之上,险些立下军令状?”
李世民捧着无絮脸颊:“我知你担心我,只是,昨日朝堂言语相逼,我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李世民说着,转身踱了几步,声音顿时低沉:“我大唐自关中而起,艰难万险才得来如今的天下,父皇却杀功臣,议迁都,要舍去河东重地,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当真是应了刘文静说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各个只想着自保性命了。若弃河东,大唐何存?!大唐不存,我李世民立不立军令状又有何妨?”
无絮望着李世民的背影:“我知二郎因文静之事,耿耿于怀,久不释然。自晋阳起兵,文静便追随陛下左右,功于大唐,少有人及。于二郎更是亦师亦友,沙场谋策,同生共死。我又何尝不心痛之。只是,痛定思痛,二郎还需明白,文静之死并非朝夕之事。”
李世民顿时转过身来,盯着无絮,只听她道:“淮阴侯韩信助高祖刘邦夺得天下,功盖寰宇,却身死长乐钟室,何也?太史公尝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秦王可知其中之意?”
“此话怎讲?”
“韩信虽有奇功,终是臣子,自恃其功,自矜其能,又将其上的高祖置于何处?而如今,文静亦是如此,誓杀裴寂,满纸状言皆恶裴寂,细思之,不过因裴寂少功而得高位而已。可曾想如今的裴寂所得皆是陛下所赐,与其说文静记恨裴寂,不如说是在记恨陛下。这与淮阴侯有何区别?文静不知其中的君臣之道,即便此次逃过一劫,依他的性情,终究都难逃身死。房玄龄说的不错,自古君臣之道自有章法,悖其宗便是自掘坟茔。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非可概全。”
李世民听着这番话,坐于石凳上,半晌沉默。无絮手扶其肩,心疼安慰道:“所幸陛下并无夷灭文静三族,可见陛下有念其功之心,奈何文静不辨君臣之道。二郎如今身在庙堂,前有文静之鉴,如何行事,想必早有心知。”
李世民握着肩头无絮的手,扭头站起身来:“无絮此言,令我茅塞顿开,若非如此,我心内尚自混沌,轻重缓急,实难透彻。此番这河东一战,想必也是心结难开。”
无絮不禁蹙眉,忧心忡忡:“我早闻刘武周兵多将广,其势难敌,如今又尽占河东之地,二郎如何抗之?”
“我自年少便效命沙场,恶战苦战无数,这书史之事我不如无絮,征战之事,无絮还信不过我?”
“我知二郎心思,只是昨日朝堂之上,立军令状一事,莫不是有死战之意?”无絮一言令李世民一怔:“什么都瞒不过无絮。昨日,我确有此心。一来,此战事关我大唐存亡,二来,文静之事郁结心中......”李世民苦中带笑:“如今不同了,夫人解了我的心结。”
“那死战之意呢?”无絮说着,眼底忽然涌起的热泪瞬时滑落下来。李世民慌忙抚着无絮脸颊,亲手拭去那滴滴热泪,径自摇头道:“再无死战之意。我如今只有胜者之心,只盼着早日凯旋,与妻儿欢聚。”说着,再将无絮紧紧拥入怀中,不敢松手,生怕失去。
那日,草庐深处,琴筝声声,灯下对饮,二人俨然独居世外的神仙眷侣,忘形于江湖,低吟浅唱,良辰美景中再无新愁。
棋盘对弈中,李世民盯着烛下无絮,眼神久久不移。
“二郎为何这样看着我?该你落子了。”
“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李世民说着,嘴角不觉一笑:“无絮似谜一般,让我时常有种看不清、猜不透的感觉。我每有不解,无絮总能一语点破,永远让我意想不到。”
“二郎这是在夸我?”
李世民顿时笑了起来:“唉,我这心里原是积了许多溢美之词,结果,一看无絮,顿觉无一言一词可配得上我这絮儿。”
“莫要贫嘴”无絮忍俊不禁,却又眉睫巧然一动,看着李世民道:“想用这花言巧语乱我心智,趁机胜我,可是不易!”
李世民却是自信满满:“不用花言巧语,我今日亦能胜了无絮!”说着,将手中棋子落定棋盘,二人继续对弈落子,灯烛红露,滴滴相累。
不知不觉中,无絮竟真的落了下风。
“这......”无絮盯着渐入绝境的棋势,自知已是败局难免,再看险胜的李世民步步为营,巧中取胜的招数,不觉难以置信:“二郎棋艺何时精进如此之快?”
李世民挑眉一笑,道出实情:“我早知无絮棋艺精湛,这些年,暗中苦学棋艺,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胜过无絮。”
无絮一听,倒是故作不快地一撇嘴:“我看未必,方才若非你乱我心智,岂会让你轻易取胜?!”
“那我们再来一局!”李世民朝棋盘努努嘴,二人再一次排开阵势,“厮杀”起来。夜风寒凉,李世民起身闭户,回身坐下,偷瞧无絮认真模样,不觉暗中一笑,眼珠一转,换了手中原本要落子的地方,漫不经心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早定输意的决心。
步步对阵,无絮很快便占得先机,凭着娴熟棋艺,不久便扳回败局:“你瞧,我说的不错吧。”
李世民故作委屈状:“这可如何是好,我要赢你,看来只能用扰乱心智这一招了,方才用了夸词,这往后,又该使何计才好?”
“即便你拿出三十六策,于我也是无用。”无絮显得气定神闲。
李世民思索着,煞有其事道:“看来下次只能用我这美男计了。”
无絮一听,顿时噗嗤一笑,看李世民也跟着笑起来,她却起身坐到近旁,臂肘往棋盘边上一拄,手抵侧颊,下巴稍扬,故作妩媚状:“那我若是先使了美人计,二郎也便赢不了我了吧。”
李世民先是一惊,看着率真伶俐的无絮,哭笑不得:“这可如何是好,有此美人计,我只怕是要一辈子认输了。”说话间,一副坏笑凑上前来:“不知如此倾城国色,如何施计?”
无絮忽自羞红了脸,却又抬眼一笑,伸手到李世民的袍衫领处,却被他轻握住了手,心疼不忍中,亲/吻着无絮额头,附耳低声道:“离别伤神,最使人心伤,相送不如相迎。无絮也莫再吟那‘未见君子,忧心惙惙’,徒增烦扰。”
无絮抬头凝望:“君郎岂不闻‘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征战路遥,君郎切记保重,妾一心唯念郎归。”
后人六一居士有言道: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字字珠玑,句句人心。
离歌以别,天涯各远,沙场征战,几时方还。
夜半声息,同塌而眠,挚爱在侧才最心安。
拂晓未明,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出了草庐,进得马厩,牵出白蹄乌,飞身跨马,再依依不舍地深情回望了一眼寂静草庐,这才轻骑而去。
而天明早过,无絮方醒,不见李世民身影,只有那白果叶花簪独留枕边。这时,才想到那“相送不如相迎”,望着微寒晴日,想着大军已出,无絮将那花簪紧紧攥于手心。
出得草庐,再望竹院,无絮心中却有种莫名的别情:“不知何日方可复回?”
出了草庐竹院,无絮一路缓途而下,未及山脚下,正在林中岔口处,遇见了贺拔云章。他身骑高马,正循途而来。望见无絮,这才安下心来。
“公子何来此处?”
“闲游而已。”贺拔云章随口道:“无絮离宫,原来是来了这里?!”说着眼望周遭,不禁感叹:“这里可真是个静雅之地。”
“是啊,说来,这里倒与公子那鬼谷有几分相似。”
“无絮既然喜欢这静雅之地,为何当初又要执意离开鬼谷?”
无絮不觉低眼,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公子既知,何必......”说话间抬眼处,言未罢,却见贺拔身后林中不远,隐隐约约走出一些人来。
见无絮盯着自己的身后,贺拔云章也不住回头,却见来者是十几个蒙面人,为首者一眼便认出了二人,只吩咐同来者道:“没错就是此二人,兄弟们上!”一声既出,十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冲杀上来。
贺拔云章赶紧挡在无絮身前,抵挡来敌。对方势众,却非武艺精湛之人,不一会儿便被贺拔云章连连打倒在地。
正在贺拔云章欲捉人问话时,却又有六个黑衣人从道中冲将过来。这六个黑衣人与之前的十几人不同,各个武艺高强,提着明晃晃地刀,狠命砍来。夺命刀法,刀刀欲置人于死地。
贺拔云章护着身后无絮,左右挡杀,难免有些招架不住。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来行刺?”无絮惊问道,那些黑衣人却一言不发,依旧不依不挠地左右砍杀过来。贺拔云章见此,也是夺刀相向,一刀便将两人砍杀在地。剩下的四个黑衣人见此,顿时更加发了狠地使出浑身解数,从四面喊杀而过来。
贺拔云章刀转步走间,以一挡四,白衣周转,尽将无絮护在其中。正于此时,一个黑衣人趁势从贺拔身后袭来,却被无絮看在眼里,她一抽身,直接一把抓在了那刀尖已刺在贺拔后背的刀刃上,鲜血如注,顿时顺着刀刃流了下来。贺拔一回头,挥刀及处,手起刀落,再无留情。
“大哥,怎么回事?这不是我们的人吧?”、“管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快撤,我们接到的命令可不是杀人!”、“快走啊!”原被打倒在地的蒙面人们纷纷道,却见那为首蒙面人起身欲逃间,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抽出的布袋里抓了一把灰末,直接朝身前不远的无絮撒了过去后,转身捂嘴便逃。
待一刀从将死黑衣人身上抽出的贺拔云章奔至无絮身边时,却忽然嗅到了一股极浓香气,他赶忙掩鼻,却依旧被那渗入的烟粉味熏得失去了意识,倒在了不省人事的无絮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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