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睡鹤跟乐羊文讨论练兵之法的时候,长安,上林苑。
时已深夜,宣景帝携二舒驻跸的合欢宫内外,却被无数灯笼火把照的通明。
正殿,三重纱幕后,年过半百的皇帝面沉似水的端坐帝座上。
到底是十七岁践祚、迄今已经做了三十来年人主的人,虽然这些年来他的时间都花费在后宫享乐上,长年高居人上的养尊处优,到底将气度沉淀了出来。
此刻固然神情凝重,却还算镇定,不至于失了天子该有的体面。
相比之下,舒贵妃与舒昭仪究竟要慌乱一些,此刻双双花容失色,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手臂,鬓发间的步摇不时瑟缩作响,似她们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纱幕前的丹墀下,翻滚着金盏玉盘,数十名原本正翩翩起舞的伎人三三两两的蜷缩在墙角下,不时从指缝中偷看一眼四周,明媚的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茫然与仓皇。
夜风从大开的殿门外吹入,卷走倾倒于地的酒菜的气味,也卷走了原本浓郁的脂粉香气,只留下满殿肃杀,以及刀枪和甲胄的森然。
从帝座上俯瞰下去,是如林的刀戟与森寒的盔甲,排列成墙,挡住了天子的视线,也挡住了叛军的枪林箭雨。
然而人墙挡不住的喊杀声,与箭矢、刀剑入体的闷响,依旧不断传来,使得帝妃不时不安的调整着坐姿。
“高密王!你身为皇家子嗣、天子亲弟,罔顾圣恩,犯上作乱,简直丧心病狂罪大恶极!!!”殿外,左金吾卫将军陶遥手持长刀,砍翻一名士卒后,朝着远处被重重保护起来的高密王怒吼,“若不悬崖勒马,乞陛下隆恩赦免,身败名裂、连累妻小,就在跟前!”
“杀了他,孤赏黄金千两!”高密王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无动于衷的吩咐左右,只是不及部下领命上前,陶遥又注意到了高密王不远处正指挥士卒变阵的禁军大统领,一时间目眦俱裂:“大哥!真的是您?!方才听底下儿郎们说您反叛,我只道是敌人故意散布谣言好动摇军心,怎么您?!”
禁军大统领淡漠的扫了他一眼:“宣景无道,承位三十余年来,不思民生社稷,成日流连后宫,沉迷美色,又听信二舒之言,戕害无辜臣子……二十六弟,你难道忘记了欧阳弧的下场?那还是有人帮他奔走说情的结果!这样的例子在前,何必还要再为里头的昏君奸妃卖命?!不如现在就投了高密王,等王爷登基践祚之后,泼天富贵,就在眼前!”
“什么泼天富贵,泼天大祸还差不多!!!”陶遥惨笑了一下,挥刀斩开一支冲着自己门面而来的箭矢,高声说道,“我陶家自祖上受命以来,世代掌管禁军,之所以地位从无动摇,便是因为我陶家从来不掺合皇家之事,只知忠君!如今大哥您开了先例,日后不管谁当权,可还会再信任我陶家?!”
“没了君上的信任,却在禁军之中经营了六朝皇帝,我陶家除了满门覆灭之外,还能有其他结果?!”
“简直荒谬!”高密王立刻喝止,“倘若太祖皇帝陛下复生,如宣景这样昏庸无能的后人,焉能见容?!大统领今日的举动,不是反叛,乃是兴正义之师,行堂皇之事,为的天下苍生,为的是社稷未来,为的是容氏的千秋万载!!!”
“倒是你陶遥,不明天数,必受反噬,陨身之劫就在眼前!!!”
他担心陶遥会将自己好容易说服的禁军大统领拉拢过去,急忙催促左右上前诛杀此人,这次逼宫,高密王可谓是底牌尽出,好容易杀到合欢宫外,距离宣景帝只一步之遥,自不希望功亏一篑。
重赏之下,士卒踊跃,不多时,陶遥便被夹攻而死,只是此刻的合欢宫外不止陶遥一名将领,右金吾将军黎振邦迅速接手指挥权,他为人比陶遥谨慎且狡诈,学高密王躲藏在人群之后,只遥控战局,命士卒将殿中屏风、几案之类的大件家具拆了封住门户,以作屏障,阻拦高密王一方,却是完全放弃了诛杀叛逆,只死守待援。
高密王固然有心迅速冲开屏障,入内逼宣景帝同意让位,然而这位皇帝再怎么不得人心,到底在帝位上一坐三十来年,偌大禁军,终归还是有些忠心耿耿的将士,愿意为他舍生忘死的。
又因为舒氏姐妹选择的这处合欢宫,是距离长安皇城有些距离的宫阙,高密王与禁军大统领在皇城中达成协议,哪怕稍作安排之后立刻杀来,这一路上也是消耗极大,士卒都已经流露出明显的疲惫态,一时间竟是僵持不下。
“王爷,这样下去不行!”禁军大统领虽然在徐子敬口中只是没见过真正战场的雏儿,到底家学渊源,论兵事比高密王擅长多了,此刻看了看天色,神情顿时凝重,上前与高密王低语,“天色将明,再不得手的话,只恐天明之后,将有变故!”
高密王心中也是焦急,但自知此刻方寸不能乱,故作镇定道:“莫急!孤之前已命世子带人去郑侯府还有成阳伯府捉拿祸国奸臣,如今长安城内必定乱的一塌糊涂!就算天明之后,也是兵荒马乱,足以为咱们争取到足够的时机!”
禁军大统领闻言就是一皱眉,之前他跟高密王说好之后,是立刻分头行动的:高密王给世子等手下安排差事,他则是火速调动禁军,所以不是很清楚高密王世子在长安城的行动。
此刻闻言就不信任的问:“世子打头?”
虽然能够理解高密王对世子寄予厚望,今日这样要紧的关头,希望世子努力表现的心情,然而……这种关系到合家前途性命的时刻,是能给高密王世子那种庸才练手的吗?!
“当然是世子!”高密王明白他的意思,眯眼道,“不过怀远侯、戚尚书等人也会辅佐……毕竟孟氏依仗太后包庇,乱政已久,如今需要抄斩满门的人家也不是一户两户,世子只有一人,分.身乏术不是吗?!”
禁军大统领这才释然,但仍旧眉头紧皱:“陶家如陶遥想法的人不会只有一个两个,还请王爷早作决断!”
高密王听出他话中有话,下意识的问:“大统领想说什么?”
“火不侵玉。”禁军大统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王爷以为如何?”
高密王瞳孔骤然一缩:这是劝自己放火焚宫?因为玉玺是烧不坏的!
“……”他急速的思索着,按照原本的打算,是要杀到宣景帝跟前,逼这位兄长让位给自己,顺带交出玉玺等天子象征的物件。
之后,则是将之软禁。
嗯,不杀。
这不是高密王念及兄弟之情,打算放宣景帝一马,而是考虑到了两大边军,或者说顾忌两个人:孟伯勤,还有容睡鹤!
他得留着宣景帝做人质。
只是没想到从皇城一路杀到合欢宫外了,却在这时候被挡住,一时间根本到不了宣景帝跟前!
“上林苑草木葳蕤,这合欢宫为着景致,建造的时候就是选在地气和暖花木葱茏之处,里里外外也种了许多奇花异草。”高密王斟酌,“倘若放火焚宫,以此刻的风向,殿中的宣景十有八.九是活不了的……只是如此一来,即使能够找到玉玺,却没了这个人质。到时候北疆的孟伯勤,还有西疆那个逆子,挥师长安,孤要如何抵挡?”
容睡鹤的话,他还能用父子名份辖制下,实在不行,就是孟归羽推测的那样,先遥立这儿子做太子,稳住他的同时,也让他没法跟自己作对:毕竟亲爹都立你入主东宫了,你还要领兵跟亲爹作对,说的过去么?!
问题是孟伯勤,高密王为了防备事败之后合府没有好下场,也是为了逼宫之后更迅速的控制住局面,是勒令世子等人,无论如何也要将孟氏在长安的子弟屠戮殆尽,如郑侯、成阳伯、孟伯慎、孟伯美、孟家彦、孟归羽之类孟氏族中的中流砥柱,更是宁可错杀不容放过!
这么着,孟伯勤没了顾忌,回头肯定是要南下平叛的。
高密王虽然对于军事不怎么在行,却也知道,别说这会儿他只勉强掌握了近半禁军,就算是将四十万禁军全部如指臂使,也未必打得过举国最精锐的北疆军!
“偏生那逆子娶的正妃也是个不安分的!”他这会儿所以暗暗埋怨盛惟乔,“倘若那盛氏如今人在长安,密贞那逆子即使一万个不愿意为孤所用,为了他的妻小安危,又岂能不乖乖儿的出手为孤对付孟伯勤?!”
当初他想方设法阻拦盛惟乔前往北疆,除了不希望容睡鹤拉拢赵适外,其实也是暗暗盘算,盛惟乔来了长安之后,但有机会,就是现成的人质!
谁知道那个传闻中娇生惯养什么事情都担当不起来的儿媳妇,天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连有孕在身都不顾,顶风冒雪也要亲自去北疆!
这下好了,他拿捏不到容睡鹤的软肋,此刻只能自己想法子面对孟伯勤!
“……天色将明,就算长安城里如今乱成一团,但宣景到底为君多年,这世上又从来不缺愚忠之人!”左思右想之下,高密王一咬牙,“眼下我方士卒已经疲惫不堪,倘若过会儿又有人来勤王救驾,岂不糟糕?!”
“孟伯勤即使挥师南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若果今晚失败,孤与王府,却是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了!”
“到时候,没的白白便宜了密贞那逆子!!!”
他下定决心,对禁军大统领点了点头,“时候不早,既然那昏君不愿意出来,这些不知良禽择木而栖的禁军又糊涂透顶……就依大统领之言!”
合欢宫内外燃起冲天大火时,长安城中,亦已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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