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往南,不多久便出了猎场。初时并无阻拦,沿着河道走了一段,就要转入山谷之时,忽从两岸冲出一队人马,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一句话不说,挥手便杀。我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大刀挥过,便是一片血雨,残肢断腿,血肉横飞,砍得只剩下半个脑袋的血人狰狞地朝我们扑来,满眼都是鲜血肉泥。那些健壮的身体在利器的砍割下顿时支离破碎,飞溅出滚烫的血花。我甚至能看到他们临死之前凄厉怨毒的神情。胃中顿时翻江倒海,一低头,便抓着马颈上的鬃毛吐得稀里哗啦,直到吐出了苦胆水也停不下来。"玉儿,闭上眼睛。"云寄苍在我耳后大声说道,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手挥着大刀左右挥砍。喷溅的鲜血染在我的衣服上,滚烫。可是,就算闭上眼睛,那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仍不绝于耳。风拂过脸颊的声响,刀砍进骨血的声响,利刃交接的声响,还有凄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这一切,好像熔铸成一个阿鼻地狱,只觉深坠其中,不得往生。此地拦截的敌人并不多,不多时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尸骨成堆。云寄苍等人也不恋战,待那些士兵再无阻拦之力,便匆匆甩鞭离开。身后跟随的军士少了许多,剩下的都是浴血满身,神情冷峻,却不知能抵挡到几时。沿着河道继续往下,远远望见一狭窄山谷,两侧峰林高耸,谷中松柏林立,肃穆森严,冷寂无声。云寄苍勒缰停马,皱眉凝视远方。一旁的护卫策马上前,沉声道:"将军,怕是有埋伏。"云寄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沉吟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冷笑一声,道:"放火。"马上就有几个士兵在箭上绑上火药,拉弓,射出。不一会儿,山谷中浓烟四起,很快便有不少身着宋国军服的士兵从浓烟中冲出,呛得眼泪直流。不过云寄苍自然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大喝一声,凌厉的刀枪便如同无常的索命绳索,刀剑之下,全无活口。混乱的人群中,我看见了林彦正有些仓皇失措地指挥着乱成一团的士兵,不过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召唤,蒙头蒙脑地四下乱窜,气得他在原地跳脚。不过很快,林老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几声大喝,那些四散的士兵就渐渐恢复了秩序。他们很快组织起来,轮番进攻,虽然每次的攻击力度不大,但如此反复,饶是这边的军士是铁打的,也有些受不住。我听着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心中的恐惧愈加强烈。"将军快走!"护卫挡住几杆长枪,对着云寄苍大声喊道。然后又有几人靠拢过来,挡住前来追击的敌人。"将军,我们在后面挡住,您快走。""将军,快走呀!"云寄苍始终一言不发,手上毫不停歇,一把大刀都砍卷了边,却是怎么也不后退。"将军!""将军--"众护卫声嘶力竭地一再恳求,云寄苍仍毫不理会。我埋在他的胸口,紧拽着他的衣角,四周血肉纷飞,心中却再无丝毫惧意。与如此英雄同归末路,我亦不悔。只是,我尚且能离魂重生,可云寄苍呢,莫非真要命绝于此?我抬头看着他英挺的脸,俊朗的眉,双唇紧闭,不带一丝惧色。曾经征战沙场,奋勇杀敌的将士,不曾死在疆场,不曾死在敌人的刀枪下,却要葬身于同胞的阴谋诡计之中。五哥,你要情何以堪。"玉儿不怕。"许是感觉到我专注的目光,云寄苍微微低头,柔声安慰道,"有五哥在,一定能护你周全。"我拼命摇头,环着他的腰大声道:"五哥,不要管我,待会儿有机会就冲出去,我,就算我死了,我还是能去找你的。"他既然能认出我,就该是当时实施心血盅的知情之人,如此解释,应该能理解。云寄苍脸色微变,手却猛地拽紧了我:"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玉儿你死在他们手里吗?"他脸上那坚定倔强的神色,是如此的熟悉,我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些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画面。他骑着高头大马,笑容满面地跃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小丑面具笑呵呵地递给我,而一旁,同样笑得爽朗的,是太子哥哥的脸……"五哥--"我猛地抱住他的腰,正要说话,背心陡地一凉,剧痛顿时蔓延至全身,四肢的力量在同时被一点一点地抽离,最终,只得无力地放手。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眼前云寄苍焦急恐惧的脸不断地放大,放大,却再也看不清。我以为自己会像前几次那样,飘飘然就出了这个身子,然后如同旁观者一般冷眼看着战场里的腥风血雨,血肉纷飞。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只觉得无比的疼痛,那种痛从背心的伤口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我想喊,想叫,却怎么也出不了声。我听到云寄苍绝望的怒吼,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感同身受,那种生离死别,那种痛彻心扉,已经不是第一次撕裂我的心。当一切都慢慢远去,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忍不住瑟瑟发抖,忍不住惶恐无措,我站在黑暗当中,任凭如何努力,都找不出前行的道路,看不到一丝光明,更没有任何希望。仿佛又听见那首熟悉的曲调,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的童谣:"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逢天时而生,曾无我赢。"我的太子哥哥,手拈梅花,朝我微笑。无数个黑夜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渡过,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睁眼,张嘴,说话,可是,却无能为力。我听见身边有人不断地说话,很吵,四周冰凉如铁,阴冷寒栗,一阵接着一阵的冷风刮过,吹进我的身体,让我几乎冻僵。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真正地死去,魂飞魄散,于这世界再无半点烟云。但是,当那些疼痛愈加明显,当全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马车碾过,我竟然惊醒。头顶是一片阴冷的黑,身下是冰凉的地板,阴风不知从哪个角落灌进,吹得我的身上没有丝毫热气。我挣扎着动了动,顿时痛得差点昏过去,那犹如万蚁噬身的痛楚让我恨不得死了才干净。眼睛打了个转,可以看出这是一间牢房,带着森冷鬼魅的气息,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寒冷和疼痛将我的脑子刺激得清醒许多,昏迷之前的画面一一在跟前回放。我记得五哥抱着我在山谷里狂奔,记得无数支箭朝我们飞来,记得自己掉下了马,尔后,却是一片空白。"五哥--"口中默默地念叨,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被捕,有没有受伤,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关在牢房的某个角落。他那样骄傲的人,怎能忍受这种耻辱和痛苦。拼尽全身力气叫了两声,声音却细如蝇蚊。没有人应声,我挣扎着想起身,可是根本起不来。如此艰难地努力了许久,终于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地靠近,我忽然有些恐惧,粗粗地喘着气,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一会儿,穿着灰色长袍的林彦出现在门口,表情复杂,容颜憔悴。我们两人对视半晌,他咳了一下,颤声问道:"周芙蓉?"我盯着他,笑:"我还没死呢。"他脸色顿变,有些慌乱地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门,急冲冲地奔到我床前,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歉疚道:"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又--"他毛毛躁躁地扶我起身,我痛得直抽搐,可还是努力地坐起来,平复了呼吸,问他:"云寄苍,他在哪里?"林彦有些生气的表情,恼道:"你都这样了,怎么还念叨着他?"见我不说话,终还是回道:"山谷外有人接应,他被救走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宽慰地笑。总算,他没有出事,那就好。身上又开始痛,头越来越沉,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下……我以为睁开眼睛会看到那堵阴森的墙,可是头顶却是白色的帷帐,干净而厚实,屋里有浓浓的药香,带着温温的暖意,身上盖着又厚又软的被褥,闻着还有暖暖的太阳的味道。我刚动了动身子,就听见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尔后是个女子软糯甜美的嗓音,道:"姑娘可醒来了,身上还痛吗?"哪有不痛的道理。背上的伤口仿佛还在撕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不似被碾过,连粗粗的呼吸也振动胸腔,疼痛从头到脚,无处不在。女子柔美的笑脸出现在我的上方,年岁尚幼,眉目还未长开,不过已见清秀轮廓。见她穿衣打扮,并非宫中女官,我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张了张嘴,嗓子哑着,说不出话来。女子赶紧倒了杯水来,轻手轻脚地将我扶着坐起,又小心地喂我喝下。温热的液体滑下喉咙,嗓子顿时得到了滋润,连着胃里也舒服起来。"这是哪里?"我小声问道。女子笑了笑,回道:"这里是四方坪,我家少爷吩咐奴婢好好伺候姑娘,待您醒了再通报。不过眼下天儿尚早,少爷估计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家少爷?"脑子里头晃过林彦的脸,不由得苦笑,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将我偷偷从天牢送出来,若是被有心人告发,还不知领大多的罪。待我喝过水,侍女又扶我躺下,柔声道:"奴婢去请大夫过来给姑娘瞧瞧,您先歇会儿,奴婢马上回来。"微笑着轻手轻脚地离开,屋里很快只剩我一人。我脑子清醒了些,睁眼看看屋子的装饰,又朝窗外瞧了瞧。窗开着,有太阳射进屋,在地板上照出一片半圆的光明。天湛蓝湛蓝的,屋外有鸟儿啾鸣,像是到了春天。我不由得苦笑,这一觉,想来外面已是物是人非。不一会儿门外就有脚步声传来,那个侍女领着大夫进了屋,走得近了,才发现竟是个女大夫。宋国民风开放,常有女子经商学医,不过往常我大多生活在宫里头,并不常见,故而稍稍愕然。那女大夫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目慈祥,显是常来诊治,对我的病情十分娴熟。把了脉,又问了几句,便微笑地劝慰道:"姑娘且放宽心,虽然伤得重,但好在都不是要害,在床上多躺些日子,慢慢调养便会好转。"我只是笑笑,并不回话。当日只想着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只当是得了个机会另寻个身子,重生一次。却想不到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如今困在这虚弱困顿的身子里,想走也走不了。好在云寄苍躲过了这一劫,也不枉我与小皇帝生生扯破了脸皮,弄得如此下场。想到此处竟忍不住苦笑,我这样无心无肺之人,竟然也有为别人豁出性命的一天,就算是说给对我了如指掌的太子哥哥听,只怕他也不会信。女大夫又跟侍女叮嘱了几句平时要注意的事,那侍女极是聪慧,还一一用笔记下。我也在一旁眯着眼睛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直到女大夫离去,我才努力地动了动脑袋,以示送别。侍女自然是要亲自送他出门。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半眯着眼,直到,又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林彦就这么急冲冲地出现在我面前,还穿着正儿八经的朝服没来得及换。我眯眼瞅了瞅,笑:"林公子升得倒挺快。"林彦脸上一阵青白,很快又恢复正常,寻了椅子在一旁坐了,低声道:"你可好些了。"叹了口气,我苦笑,"死不了。"见他脸上神色颇是窘迫,心中有些歉意。不管他做过什么,那都是他的职责,若换了是我,也无从选择。不管怎么样,他将我从牢中放出,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我又怎能再对他出言讽刺。语气一缓,柔声问道:"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云寄苍之事,不用想,小皇帝也必然给他扣上一顶谋逆或者通敌卖国的大罪,而我作为从犯,理当问斩。虽然林彦他在大理寺任职,想要把我这样的犯人救出来,她实在不易。林彦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用了个犯人和你调换。"他说得轻松淡然,我却知道,这其中的险恶,岂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想想我与林彦结识以来,对他无不恶语相向,恐吓威胁之语层出不穷,想不到最后豁出性命来救我的人,竟然是他。心中唏嘘不已,跟他说了两句笑话,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当日你们设伏谋害云寄苍,是事后忽然变的计划,还是事先就知道我在帐篷里,才设下的圈套?"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转了不知多少次,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努力地去忽略,不要去猜,不要去想,省得最后自己伤心,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若非云寄苍识破他的阴谋,结果,怕就不只是我躺在这里这么简单了。林彦脸色微变,不再说话。埋在我心中许久的想法终于得到了证实,我真不知是哭还是笑。闷闷地干笑了几声,埋下头,喃喃道:"我就知道,就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傻傻地相信,他深藏在眼底的温柔,怎么会笨得以为他会喜欢上我。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从来就没有对我有过一次,哪怕是一次,真诚的微笑。如此我便在此地住下养伤。四方坪是林家在京城外的庄园,依山傍水,景色秀丽。这庄园里一共有八九百家佃户,还有一个跑马场,这些都是林家的收入来源。事实上,京城中各官宦的饷银并不高,仅靠着那些银子,用做了日常开支和上下打点之外,估计林家连用人也请不起。庄园里佃户们开始春耕的时候,我能下床了,身体虽然还虚弱着,可好歹能在茱萸的搀扶下沿着庄园的池塘走上一圈。大夫说,再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真的希望能如她所言。林彦升了官之后忙了许多,加上这庄子离京城着实不近,所以他并不常来。虽然如此,庄子里的下人们待我还是很亲切。这种亲切是在皇宫和周家的时候都从末为有过的,他们并没有把我当成高高在上的主人,而是一个客人,一个朋友。他们大声地笑着跟我打招呼,晚归的时候还会把手里的瓜果蔬菜塞给我一份。孩子们围着池塘大声地嬉戏,瞅见我后大声地唤我"玉姐姐",还有活泼的孩子会把从不知哪棵树上掏下来的鸟蛋显摆给我看。我从小在宫廷长大,早习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习惯了装模作样、虚情假意,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没有富贵荣华,没有滔天权势,没有前呼后拥,日子也可以过得如此舒心。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宁静悠闲的日子。每天傍晚和茱萸一道儿去园子外的樟树下听庄园里老人家聊天吹嘘,成了我最近最喜欢的消遣。这天大伙儿正说得兴起,远远地有人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冲过来:"李家婶子,快点回家,你家小儿子放出来了。""真的?"一个穿着蓝色夹袄的婆婆惊喜交加地站起身,有些不敢置信的表情,"二,二柱子被放回来了?"我微微疑惑,茱萸在一旁小声地解释,原来这位李家大婶的小儿子天生神力,去年过年的时候跟人家打架,不小心打断了别人一条腿,被判了半年的刑,而今才过了三个月,想不到就被释放。"可不是吗,听说是我们陛下大赦天下,你家二柱子才被放出来的。"来报信的人是个年轻小哥儿,斯斯文文,看起来倒像是认得几个字的。大伙儿听到此处,都向李家婶子连连道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有些爱看热闹的,拥着李家婶子往家走。其余各人,说了会儿对皇帝歌功颂德的话,也都早早地散了。回去的路上,我漫不经心地问茱萸:"陛下是为了什么原因大赦天下呀?""姑娘这些日子躺在床上难怪不知道,我们陛下刚刚迎娶了新皇后呢。听管事大叔说,那婚礼可真是隆重,从广兴门到西华门全部都是……"茱萸说得兴高采烈,可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心里头说不出是悲是苦还是荒唐可笑,胃里头的酸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忍不住想吐。回了园子,我跟茱萸说想安静一会儿,她见我脸色不好,很是担心,又要去找大夫,被我拦住,只说去床上躺一会儿就好。她将信将疑。天色已暮,茱萸去厨房帮忙准备晚饭。我平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敲盆砸桶的声响,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为已经习惯了被欺骗、被利用,可是现在看来,原来心里还是会酸、会痛、会难过。其实我没有立场责怪他,毕竟,从一开始,我也没有对他付诸真心。他那些似真似幻的温柔和爱意,我从头到尾都不曾回应,若非我毅然绝然的背叛,也掉不进他的阴谋和圈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咎由自取,不是么。心里头这样对自己说,可是,还是难免伤心与气恼,女人呀,就是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爱上自己,我也不能免俗。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外面天已经黑了,院子里安静得连鸟鸣的声音都听不见。我有些愕然,挪了挪身子准备起身,睁开眼,漠然的黑暗中,竟然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屋里没有点灯,可他黑亮的眼睛仍清晰可见。缓缓地走近了,黑暗中原来有点模糊的轮廓一点点在我面前变得清清晰。我没有起身行礼。我们之间演变成如今的状况,行不行礼都已不重要。我早已犯下死罪,也不怕再多一条,又何苦委屈自己再做这些谦卑之事。所以仍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比陌生人还冷。他在我床边坐下,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始说话:"玉儿,你,好些了吗?"真好笑,当日醒来后林彦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原来男人都这样,先把人弄得遍体鳞伤,然后再假情假意地问上一句,还似自己有多宽容多豁达。我能原谅林彦,因为他无法反抗,情非得已,可是对于算计一切谋划一切的他,我却无法认同。我不回话,他也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忽然伸过来,探在我脸颊。我猛地一颤,慌慌张张地将被子一提,蒙住脑袋。压抑的沉默弥漫在我们之间,我蒙着脑袋不去看他,他也不作声,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现在的表情如何,恼羞成怒,还是自责后悔?就在我的脑子不停地闪过各种念头的时候,身上忽然一重,好像他的身子压了上来。竟然要用强!我心中忿然,一抬脚就朝他踢去,同时掀开被子,准备和他厮杀。身上的人竟然毫不躲避地给我一脚踢开,软软地瘫倒在地。我愕然,什么时候我脚上有了这等本事。疑惑地抬头,顿时骇然,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正要张口大叫,嘴被人捂住,所有的声音顿时消作无形。惊恐地瞪大眼,看见那个蒙着黑巾的人影渐渐清晰。那人揭开脸上的面罩,是一张清俊的面容。我愣住,这张脸,是在云寄苍家门口曾经见过的,那个背影酷似太子哥哥的人。是云寄苍派人来找我了?心中又惊又喜,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激动的情绪。那人莞尔一笑,柔声道:"玉儿,是我。"全身上下犹如被雷电激过,我的脑子停止了转动,张嘴瞪眼,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绝对陌生的人。可是,这声音,熟悉得好像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声音,却是属于那个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的太子哥哥。"玉儿你傻了?"他的手指在我脑门上轻轻一叩,这个熟悉的动作终于让我稍稍清醒了一些。猛地抓住他的手,哽了好几下,这才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哥,你也被人杀了么?"面前的人脸上顿时显出好笑的表情,伸手将我从床上拽起来,又拉了件袍子披在我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们出去再说。"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院子,外头停着一辆马车,小而破旧,看起来毫不起眼。待进得车里,才发现里头的布置甚是舒适,连车壁都铺着厚厚的羊毛,柔软而温暖。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长得甚是普通,一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不带丝毫表情。见着太子哥哥的面也只是点了点头。待我们一上车,便长鞭一挥,马车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径直朝庄外走去。我有些担心地掀开窗帘子往外瞧了瞧,外头仍是安安静静的,连平日里常闻的犬吠声这会儿也听不到。心里头有些讶异,小皇帝此番出门,竟没有侍卫同行么,否则,太子哥怎会如此顺利。"玉儿你在看什么?"太子哥哥这张陌生的脸让我很不习惯。我想,他眼里的我也同样如此。所以,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我,小声回道:"哥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他没有带侍卫在身边么?"太子哥哥笑出声来:"他堂堂大宋国的皇帝出行怎么会不带侍卫。"我惊讶地回头看他,虽然太子哥哥会武功,可想不到他的武功进展如此之快,连对着宫里的大内侍卫也能以一敌众。他贼兮兮地一笑,瞥着眼睛看我,目光中不无揶揄之意:"玉儿不会以为是我把他们打倒了吧。"挥挥手,掌心是一个葫芦形的白色瓷瓶。以我对太子哥哥的了解,一见这情形,哪里还猜不到真相,一时忍俊不禁,捂嘴笑道:"哥你好歹也是我们梁国未来的皇帝,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是传了出去,你的脸往哪里放。"脑门又被他敲了一记,太子哥哥装模作样地瞪着我,祥怒道:"你这小没良心的丫头,大哥我千里迢迢地过来救你,连这等不要脸的招数都用了,你不仅不知感激,还要来笑话我。你说,要你这样的妹子有何用?早知如此,我就在京城里吃香的,喝辣的,管也不管你。"虽然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那脸上的表情,那说话的语气,无一不是我熟悉的太子哥哥。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心里头酸酸的,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充实着我的心房。我强忍住眼中的泪,继续笑他:"哥你少来诓我了,这东西在你抽屉里藏了多久我会不知道,你可是终于找到机会用它了,心里头不知多得意。""啧啧,"太子哥哥连连摇头,"玉儿呀,我都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女孩子要笨一点才会有人喜欢。就算你聪明也不能表现出来,要知道装傻,懂吗?"我低头,笑,可是,眼泪却掉下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拥入怀中,轻轻拍打我的肩,柔声道:"玉儿怎么哭了,见到大哥不开心吗?真是让人伤心呀。"我愈发哭得大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嚎哭。直到哭得累了,乏了,这才仰起头,怯生生地问他:"哥,你怎么也被人害了?"他那样聪明机警的人,怎么也会中别人的暗算,怎么也会如我一般犹如一缕孤魂在这人世间游荡。太子哥哥眨眨眼,苦笑,握住我的手抚向他的脸颊。手感软和冰凉。再探到脖子底下,手中竟有细微异样的触感。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将那层奇妙的东西撕开,太子哥哥熟悉的俊朗面容一点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这世上果真有如此精致的面具,原来以前太子哥哥跟我说起的江湖之事不是在撒谎吹牛。我脑子里有千百句话要跟他说,有许多疑问等待他解答,可是真的面对他了,这些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太子哥哥似乎也看出我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捏了捏我的手,小声说道:"有什么话等我们安置好后再问。"我点点头,又掀开窗帘朝外面瞧了瞧,四下一片漆黑,却不知是往哪里走。"我们先回京城,过些日子再去追你五哥。"太子哥哥解释道。我顿时哑然:"为什么不现在去追?"太子哥哥笑起来,拍着我的脑袋道:"若你是宋子服,吃了这等亏,该当如何?""自然是气急败坏地要报仇了。"我想都不想地回道,脑中念头一转,顿时醒悟。若我是他,自然是知道我们一击得逞后便会迅速逃离,那他必定派人追赶。届时京城方圆几百里,处处都是龙潭虎穴,我们一行三人,势单力薄,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相反,京城虽是他的营地,却因实在想不到我们会故意折返而疏于防范。待这段非常时期一过,我们再出城,实在要安全得多。马车稳稳地一路驶向京城,到达城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城门还未开。我倒在太子哥哥身上补眠。毕竟是大病初愈的身子,闹了一晚上没睡,累得我的眼皮连棍子都撑不开。太子哥哥似乎也是好不容易放下心来,两人依偎,一直睡到车外有了人声。城门一开,我们便随着人潮一同进城。太子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路引,进城时不仅没有被拦住,看那城守的态度,似乎还挺客气。这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径直开到城东的一个巷子里,方才停了车。门口有人恭恭敬敬地迎候,由太子哥哥扶着进院的时候,我注意到这是一家八字开门的三级台阶,比周府的级别还要高上不少。想不到,大梁国的细作竟然还做上了如此高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却是没瞧见梁国那位大细作的人影。太子哥哥把我安排在内院的一个厢房里,唤了下人准备热水和饭菜。洗完澡,喝了些稀粥,又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屋外天色阴沉,乌云笼罩,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起身开了门,立马有冷风灌进来,初春的天,还带着些寒气,不过比冬日已经好转了许多。门前是一座小花园,种了些说不出名字的花草。李树开了花,灿烂得都挤作一团,十分热闹的样子。小花园里还堆了假山,引水做池,倒也有几分诗情画意。我刚迈出脚步,就见着走廊那一道转出了个人,高个、瘦削,仍戴着那张清俊的面具。太子哥哥远远地笑着走过来。"李大人说这几日会有大风暴,我们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他拉着我的手,把我牵回屋,脸上有些无奈的样子,"大夫说你现在身子经不得风吹,这两日风里带寒,且先在屋里待着,我去给你寻些好玩的事物,免得你闷得慌。"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大哥还是把我当孩子一样哄,我今年都十六了呢。"太子哥哥眼中微动,闪过一丝异样的痛楚,待我仔细去看时,又已无恙。他像以前一样在我脑门上叩了一下,笑呵呵说道:"玉儿不管长到几岁,都是大哥的妹妹,都跟孩子没两样。"我微微地笑,低头见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他的身子僵直,甚至发抖,可是自己没有发现。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连一向镇定冷静的太子哥哥也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问些什么,可是,我看着面前强颜欢笑的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越是笑得若无其事,我心里就越是惶恐无措。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幽深的眼,许久,直到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沉声问:"玉儿有话要问我吗?"我顿了顿,脑子里不知有多少疑问待他解答,可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玉儿还记得什么时候的事?"倒是他先开了口。我微微一愣,想来云寄苍早已把我失忆的事情告知于他,否则,他也不会作此问题。仔细回想,最后的记忆停止在什么时候,隆庆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记得自己就是那一天死的,只是,却记不起死前发生过什么事。"似乎是隆庆十七年冬天,"我缓缓道,"父王刚给我指婚,驸马是于宰相家的公子于迁。"脑子里闪过那日在得雨茶楼听到的于迁的话,心中一恶,不由得骂道,"那人光长了一副好皮囊,恁地讨厌。"太子哥哥眉一挑,笑起来:"你一向就不喜欢他。"我顿时哑然。听太子哥哥这话里的意思,我与于迁是早见过面的,不仅如此,还似乎有过冲突,否则,这一向二字从何谈起。可为何我脑子里除了死后他在灵堂拜祭的画面,竟无半点印象。原来忘却的,还不仅仅只是云寄苍和自己的死,还有更多。再说话时,声音里不由得带了些颤抖:"我与于迁以前见过么?""玉儿,"太子哥哥握着我的手,紧得有些疼,"不是隆庆十七年。"他的声音里带着深切的悲伤和痛苦,一字一顿地说道:"是隆庆十八年。"隆庆十八年,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太子哥哥说有些事情忘记了就不必再去想它,省得给自己徒添烦恼。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痛楚。想来那一年,对我,亦或是对他,都不好过。很多事情他没有跟我说,比如我的死。他告诉我的是云寄苍的身份,我的表哥。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小皇帝对云寄苍如此忌惮并非没有原因。云寄苍本是雍人,而且,还出身雍国皇族。我的母亲,也就是那位出身雍国的歌姬,原本是雍国清贵妃的妹妹。清贵妃生下云寄苍后便撒手离世,由我的母亲进宫将其抚养长大。尔后便是宫廷中不停歇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年仅七岁的云寄苍被皇后迫害,险些丧命。幸得宫中侍卫救助,逃出皇宫。谁料出宫后仍有人追杀,母亲为救云寄苍,将敌人引至江中后,沉船自尽。之后云寄苍被宋国云老将军所救,改姓云,取名寄苍。而母亲亦被卖艺的戏班救起,流落至梁国,以歌艺傍身。云寄苍在宋国声名鹊起后便不断地派人至梁国打探母亲的消息,但母亲一入深似海的后宫,哪是那么容易寻访得到的。待他终于找到我时,母亲早已香消玉损许多年。云寄苍在雍国皇族中排行第五,因此,我唤他五哥。我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个飞扬跋扈的雍国六皇子,竟然是云寄苍的弟弟,这世界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可是对于这一年以来到底发生过什么,太子哥哥却不肯说。既然他三缄其口,我也不再多问。正如他所说的,有些事情,了解真想以后会伤心,还不如不知道的好,至少,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关于我的离魂,无论如何都是要问的,我想知道那个情愿折寿来为我续命的人的到底是谁。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的我人,除了表哥云寄苍之外,不就只剩太子哥哥和绣荷了吗。我默默地看着他有些闪烁躲避的双眼,直到他终于避无可避地朝我一笑,柔声道:"玉儿,我是,你大哥,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如此离我而去。"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受的各种磨难都在他这句话说出的同时一扫而空。虽然早就想过这个结果,可是真真正正地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谢玉娉,上天待你何其厚道,有兄如斯,此生何求。没有哭,只是咬着嘴唇默默地看着他,努力地微笑。忽然想起在城外听到于迁曾污蔑过太子哥哥的话,不由得想笑,就算,就算真的死在他的手里,我也不会埋怨责怪什么。我的太子哥哥,永远都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哥,你把整个大梁国丢在一边跑来救我,不怕父王责怪么?"我记得在宋国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去年冬至前几日。梁国虽不像宋国那般对冬至如此重视,但太子哥哥身为储君,祭天大典不可能不去参加。而且,他在宋国一住便是数月,难道丝毫不担心梁国那方还有一个皇后对他的位子虎视眈眈?我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也许是看花了眼,可是,就在我说话的那一瞬,我真的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和恨意,那么强烈,简直要痛入骨髓,让我想要忽视却又做不到。太子哥哥,他心里到底在恨谁?面对我的疑惑,太子哥哥并没有回答,反而笑起来,一如既往地仰头挑眉,满脸自信地回道:"大梁国上下尽在我掌握中,玉儿不必担心。"可是他的话并没有让我放下心来。虽然以他现在在梁国的权势,就算父王有心罢黜也无能为力,但他身为太子,不在东宫主持大局,反而流连他国,这消息若传了出去,于他名声实在不好。更重要的是,皇后那一群人日夜都梦想着要拔除他这颗眼中钉,若在京师,他出入皆有随从护卫,安全自有保障。可如今单枪匹马地进了宋国,一旦身份暴露,就随时有生命危险。更何况,那个讨人厌的于迁说不定还在京城,若撞上了他,就算太子哥哥现在易容改装,只怕他们也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玉儿对大哥没有信心吗?"太子哥哥微微笑。我正要张口说话,忽见他眉头一皱,朝门外凝视道:"起风了。"这风起得没有一丝征兆。虽然天气一直阴沉,可只有下雨的迹象。一眨眼,风就不知从哪里卷了过来,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只听见呼啸呜咽之声。随后,豆大的雨点密密地砸了下来,四周噼噼啪啪一阵声响。大雨很快化作倾盆,院中花草被砸得七零八落,李树上的花瓣也掉落下来,碾在泥土里,零落成泥。渠道里的水汩汩地淌个不停,可院中积水还是在不断地往上涨。"公子,公子!"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一边擦汗一边道,"老爷说这下院地势低,一会儿雨下得多了,可能会淹进屋,差下人领小姐另换到后面的厢房去。"太子哥哥看了看天,道:"这雨得下到几时才会停?"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脸上有些悲天怜人的神情:"怕是得好些天的,唉,可怜这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我与太子哥哥对视一眼,看到他先是摇头,尔后眉一挑,眼中竟泛出微微笑意。这场大雨一共下了五天,中间或有停歇,但几天下来,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一场混乱。城南的大批房舍被淹,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宫里地势稍低的建筑也被淹没。许多人在这场暴风雨中失去了踪影,或者丧命。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宋国钦天监李大人的府邸。至于他在梁国是个什么身份,我没有再问。再过了十日,又传来消息,附近郡县的流民纷纷涌入京城,而同时,北面的雍国蠢蠢欲动,意图犯境。太子哥哥跟我说,我们很快就能动身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没有出门,李大人时不时派府中夫人过来问候,与我弹琴作画打发时间。这些以往占据着我生活大部分的活动却丝毫提不起任何兴趣,原来,改变真的是很容易的事。约定临走前一日,我听府中的下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地讨论什么,走得近了,听得清楚的,却是说小皇帝失德,遭到天谴之类的话。心中顿时一凛,连钦天监的下人都作如此讨论,整个京城定是议论纷纷。让我疑惑的是,这些话传得如此迅速,明显幕后有人操纵,云寄苍已走,却不知这京城里还有谁与他为敌。念头一转,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子哥哥。正要去找他询问,却见他自己送上门来。"是我派人传的。"太子哥哥眉一扬,理直气壮地大笑道,"宋子服如此待你与云兄,我使人给他添添乱也不为过。这还是算轻的了,若不是考虑到玉儿你的安全,我定要闹得这京城人仰马翻不可。"我顿时哭笑不得。太子哥哥话音一转,有些赌气的样子:"我不否认还有其他理由,玉儿你要知道,我是梁国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宋梁两国历来就不修好,我得时时提防他们有异心。若能让宋子服为难,便是不为了报复,我也是要做的。"太子哥哥的坦诚我最是看重,他从不对我撒谎。不管他做好事还是坏事,不管他内心如何邪恶,他都能坦诚地面对我。若是不能说,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行,而不会想出各种谎言来欺骗。我最恨的,便是利用和欺骗。所以,听着他低着头有些心虚地说话,我心中只觉得好笑与感动。这么久不见,他还是原来的他。我们在流言蜚语中出了城。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事情,以小皇帝的能力,他完全能妥当地处理此事。只不过,如今京城一片混乱,他还能不能抽出人力来追捕我和太子哥哥,那可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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