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苦于回生
起死回生,荧惑之妖术也。
楔子:
“你若不想后悔,最好现在杀了我!”女子素雅的淡紫色长裙上沾满了血迹,清纯的面貌令人动容,倘若没有那对嗜血的暗红色瞳孔的话,定是极让人心疼的。女子的身边布满了一片残肢断骸,眸子里透出的仇恨与哀怨竟让人切身感受出来,清晰的异乎寻常。
聪明一世的他却未曾发现这浮于表面的现状,那颗心还是太乱了。
同样的梦在十几载的时间中不断重复,犹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他冷峻的脸上从不会显现出喜怒哀乐,他不愿让人察觉到了他脆弱的一面,将自己深埋到黑暗当中去,不与旁人亲近。身为医仙谷的谷主,他必须时刻保持那份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只能深夜独自一人在楼阁望月时黯然神伤。
墨色的天空上,月亮圆的过分,像是在嘲笑着他的一无所有,的确,除了别人对他无上的尊崇,他没有别的了,他一生的美好都留在了回忆里,无法忘怀。他其实知道,当拥有睥睨天下的权势时,就注定要体会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他改变不了什么,这本就是他的选择。只是累了,真的好累!
医仙谷,小桥流水,遍地芬芳,还有十里的桃花林,一个望不见蔚蓝天空而又被后世的人们称作桃源的地方。传说那儿住着的的没有忧愁,一生都可以幸福地度过。他一辈子都会待在这儿,每日漫步于桃林,炼丹授课,生活的全部便是如此,简单而乏味。他在等,等着一位女子的到来。
昔日少年已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问医
医仙谷大殿上沐介言泰然自若地坐在主座,两侧往下是十张雕兰钩花木椅,椅背上嵌着未经琢磨过的和田子玉,显得雍容华贵。椅上都有人落座,全是沐介言的长辈,殿中并无客座,即使是各国国君来这也要站着,以表示对医道的尊重。
沐介言很少出现,除非事情牵涉到各国王室,也不能不给面子,当然,这不是他本人的看法。
沐介言轻抵着颔首双目微眯,透过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观察周遭的一切微小变化——行医多年练就的望闻问切在哪都好用。殿上静得出奇,空气里散发着檀香的味道,宁静人心。
“燕国太子到!”
声音传到殿上,众人都收起原先的疲态,理正衣冠,一个个如隐世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让沐介言哑然失笑,不过只无人发现,他一直是没有表情的。
花月颜一身素雅的长裙,背着虚弱的燕丹迈进了医仙谷的正殿,后面跟着一群铁甲军,看上去战斗力惊人,应该是随行的卫兵。在座的皆为当世名医,侧目扫了扫燕丹的面色,接着都无奈的摇摇头,发出阵阵的叹息声,沐介言没有任何动作,饶有兴致的望着这一幕。
“诸位未曾查看病情就这幅模样,这就是当世名医的风范吗?”花月颜微抬螓首,锐利的眸光直射向沐介言,像是在质疑。目光交汇,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在正殿上蔓延,沐介言眼睛里倏地闪过一丝疑虑,很快消失不见。暗黑色的瞳孔望着花月颜,宛若无底洞一般可以吸纳整个世界,让人忍不住躲开他的目光,但花月颜似乎是个例外,丝毫不惧沐介言凌厉的目光,反而有刻意挑衅的意思。
“他如何?”沐介言开口问道,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垮下来。
“体无完肤,失血过多,重伤垂死。”神色淡然得同沐介言如出一辙。
沐介言扫了花月颜背上的男子一眼,“他身上的伤口、深度、力道不依,却又保持着罕见的平衡,伤口处肿胀异常,分明是自己所为,既是自杀,我又何须施救于他。”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自削骨肉,一个傻子都不会做的事竟会发生在一国太子的身上,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花月颜面色依然,全然没有在意周围人的感受,“那又如何,我来便是要你们救她”
“我就是不救,你能怎样?”目光如炬,挑衅的望着花月颜,语调平淡若水。
“谷主大人,莫要忘了医谷祖训!——医者仁心,当饮水思源也,但凡伤者,不可不救。”花月颜的声音铿锵有力,一时间镇住了众人。寒风凛冽,吹过大殿,带给人阵阵寒意,殿中寂静无声,在花月颜说完医谷祖训后,沐介言便陷入了一个人的沉默当中。
“你是太子妃?”沐介言突然开口。
“是。”
“真是有倾国倾城之颜,跟着我怎么样?”沐介言一脸怪笑。
“谷主请自重!”花月颜寒眸冷对。
“你真的爱他吗?”沐介言不以为意,继续问道。
“我…………”对上沐介言的眼神,花月颜竟下意识的忍不住躲开了,她放下燕丹,莹白如玉,纤细修长的手抚过着燕丹的面颊,神色略微有些复杂。“我愿意嫁给他,无关于爱,只是我想嫁。”花月颜也不知她怎地会这样的话,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承认,可在沐介言望向她的那一刻,竟将心里的话全忘了,她心中的柔软仍是为沐介言留着的,只是有时她自己也不知道。
沐介言冲花月颜展颜一笑,他自认为是笑了,“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能违背祖训,尽管它鲜有人知,我会救活他,不过”深邃的眸子凝视花月颜,“我要你,燕国的太子妃殿下!”
“理由?”好一会花月颜的口中才蹦出这两个字来。
“因为我愿意!”王者般的威严展露出来,直压的众人喘不过气。
“你缺女人吗?又或只是想要玩玩而已!”花月颜的反应貌似过激了,不过沐介言听了却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我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要答案。”
“我答应你。”很平常的语气,却好似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当然,沐介言是完全免疫的。
“很好。”沐介言很满意这样的答案。
“你会后悔的。”
“我做的决定从不会后悔,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不需要质疑,也没有质疑的权利。”沐介言又微眯着眼睛,不在言语。
入厄
“汝谓何?”
“花月颜。”
“真难听的名字!”…………“以后便叫杨婉兮吧!”
“是为我想的名字吗?”
“不,你还不配。”面无表情的脸似乎让他的话也不带感情,语气比水还淡。
“你留下我,就是因为我跟这个叫杨婉兮的女人很像吗?”她隐藏的极好,少有波澜的脸上完全感觉不到她内心的起伏不定。
“你错了,那个女人早死了,所以你要庆幸,你不是她。”沐介言引动的杀意在空气中弥漫,酝酿,越发浓郁。
迷茫、困惑、怨恨、悲哀,一股子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她凝视着沐介言俊秀异常棱角分明的脸颊,颤声问:“你留下我,究竟为何?”
“你早晚会知道,现在你只要恪守本分,要晓得,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沐介言用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面前的女人,不见喜怒。
时间如平静的湖面,觉察不到变化,又总在一点点的流逝。他以前总是爱笑的,那天之后,都变了。他不在笑,他开始眯着眼打量这个世界,看的不清晰,不明了,就不用担心受到伤害,浑浑噩噩也挺好的。
从来没有人涉足的屋子多了一个人,沐介言侧身卧在床上,嘴角上一道晶莹的液体闪着亮光,睡着了,睡得好香。花月颜爱恨交缠的目光落在沐介言身上他曾经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可真的相遇的时候,花月颜迟疑了,她一直很努力的活着,只是想见见他,所以她带燕丹来求医,她的医术虽不如沐介言,但救活燕丹足以。
“非礼勿视!”沐介言用衣袖揩掉嘴边的液体,抬起头与女人眸光相交。
“只是想见你睡着后的丑态!”她的话总是与沐介言针锋相对的,带着刺,两个人都遍体鳞伤。
“滚出去!”他怒了,不知为何。
花月颜真的走了,她怕会控制不住她自己行为,尽管如今沐介言比以前更无情,更冷漠。
房间里,沐介言半裸着上身,裸露的的部分被一道道狰狞无比的伤口覆盖,不断有暗紫色的鲜血从伤口里涌出,紧接着伤口快速愈合,然后又再次开裂,本应垂落的墨紫色长发在半空中舞动,暗墨的瞳色被血色取代,眸中充斥着残暴与嗜血。双手的指尖长出利爪,在身体上划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口中的两颗獠牙无比尖锐淡黄色的粘稠液体从口中滴落到地板上,腐蚀出几寸深的小洞。沐介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令人颤栗的嘶嚎在谷中回想,经久不息,绵延不绝。
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爆发了吗?那个笨女人会赶过来吧!这是他此刻心中唯一所想。
门被推开了,花月颜呆呆的望着沐介言,心中的酸楚翻江倒海的涌了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止不住的流下,打在门沿上,带着淡淡的血色和满满的忧伤。
声音在喉咙里发颤,“沐介言,原来你也一样,只是————为何?”
燕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北方的隆冬总会伴着霜雪,很大很大,大到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色调。花月颜披着一件狐裘大衣,也是白色的,整个人都淹没在皑皑白雪里。这片地方早已不适合人类居住,很久没有见到人烟了,花月颜感觉血液有些凝固,不太舒服。
隐约听到后方有马蹄声传来,花月颜不自觉的停下来,将大衣往下拉了拉,月中仙子般的容颜暴露在空气中,动人心魄。
马车停了。
“姑娘,为何一人流落此地?”马车里走出一位翩翩佳公子,唇红齿白,想是男人见了都会被迷住,只可惜她是花月颜,连人都不能算了吧!
“小女子外出游玩,不曾想遭遇风雪,迷路了。”花月颜的声音仿佛有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人找不到怀疑的理由。
“在下燕丹,正往燕国而去,捎姑娘一程如何?”
“那小女子便先行谢过公子了。”花月颜嫣然一笑,让燕丹愣了愣,眼中流露出思索的光芒。
“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花月颜。”
“哦?还真是好名字!”
马车在雪地里颠簸,看上去感觉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但车夫显然是个好手,驾轻就熟的赶着车,速度不慢,内部却很舒适。
“公子是燕国太子!”花月颜面露惊讶之色。
“不错,吾乃燕太子丹,”燕丹的语气温和平淡,不骄不躁,毫不张扬,浑身上下透着儒雅的气息。
花月颜的纤纤玉手轻捂住嘴,微微一笑,顿显倾国之色。
仿佛兮若青云之闭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皓月冲出黑云的束缚,银白的月光斜射入马车里,幽幽的寒意透过凝脂般的皮肤深入到骨髓里,花月颜娇躯悄然一颤。她明明以不畏寒冷,这是……
“快停车!”花月颜朝车夫大吼。面色倏地阴沉下来。看来这霜雪之夜,注定不眠。
当深蓝色的眸子里的瞳射出暗红色光芒时,望见那光的人全都眼神空洞,失了神采,那眸光里有着控制人心的力量。锋利的细爪出指间冒出来,长发箕张,在月光的映衬下有些变白的趋势。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嘶鸣。獠牙刺穿了车夫的脖子,温热的鲜血涌入花月颜的喉咙里,滑过舌尖的味蕾,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妖冶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整片大地似乎都被染成了红色,深得像血,已化作白雪的青丝又有了回青的迹象。
燕丹孤独的一人立于雪上,目光如炬,凝视着花月颜,充满了深情。看见带着血色的泪从花月颜的眼角滑落,打在雪上,也变作了雪,她的泪,没有温度,比凛冽的风雪更让人觉得冷,哪怕只是远远望见。
“一定很痛苦吧,婉兮姐姐。”燕丹说的小心翼翼,忧郁而悲伤。
花月颜疯狂的面色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娇躯猛的一颤,勉强克制住自己,眼中有那么一点诧异,随之就被猩红淹没。她挣扎着冲着燕丹发出近乎辨认不清声音的呐喊,无力且嘶哑。“求求你快走,我真的,真的已经不想再吃了。”泪哭干了,暗红的液体瞳中滴落。月色越发的好,月光越发的寒,寒彻入骨,隆冬里,雪仍旧下着。
燕丹未曾理会花月颜,拿出一把银亮的匕首,冲着花月颜微笑。“其实,不用忍的,婉兮姐可以对我下手,作为交换,做我的王妃如何?”匕首刺入燕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他的血是温的,化了满地的雪。时间慢慢流逝,燕丹的面容越发苍白,匕首滑落时,他再也支撑不住,徐徐倒下,双眸合上的那一刻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么冒失!”花月颜眼角的泪痕依稀可见,月光像雪一样,只是却不再那般寒彻心扉。
满地白霜,无处话凄凉,匆匆忘了思量,累了时光。
暗刺
“介言哥,你帮帮人家嘛!”杨婉兮眨巴着大眼睛恳求的盯着沐介言。
“不可,此事若是被师父知道,你我都不会好过,我不会同意的。”屋外桃花开了,出奇的娇艳。沐介言语气坚定,面容还有些稚嫩却已经有了丝丝威严。
“介言哥真的不帮?”杨婉兮心里挣扎着,似乎在做一件重大的决定。
“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小心,外面不好玩就回来,你介言哥等着你,快走吧,被师父发现你就走不了了。”阳光撒在沐介言俊秀的面容,渲染的轮廓很温和。他很自然的擦掉脸上的口红印,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直到杨婉兮背影消失殆尽,他才回过神,眼睛里满是落寞,连暖阳里的影子都显得颓唐,“婉兮,你对这医仙谷就真的毫无留恋吗?”
“禀谷主,小姐已经出去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感觉不到一丝情绪波动,能够漠然的对待任何事,必是最顶尖的刺客。
“很好,记住!你只有三天时间。”杨廷之抚着长须,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
谷外的天空很蓝,像大海的颜色,娘亲说,海是最美的地方,和天空一样,代表自由,是杨婉兮从小到大向往的地方,她向着海的方向进发,带着娘亲看海的愿望。
“这位姑娘,吾乃燕太子丹,不知可否借些银两于在下,他日必双倍奉还。”小男孩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下子挡住了杨婉兮的去路。说完还礼貌的向杨婉兮作了一揖。
杨婉兮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小不点,八九岁的样子,浑身破破烂烂,若不是眉目还算清秀,活脱脱就是一乞丐。杨婉兮顿时心里酸酸的,太可怜了,不是为了活命,谁会抢劫呢,只是这强盗貌似小了点,还蛮有懂礼貌的。同情心泛滥的杨婉兮拿出一大把东西交到小燕丹的手上,“小弟弟,姐姐也不能帮你太多,这些东西给你,应该够你生活一阵了。不过以后千万不要骗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和姐姐一好心的!”说完还装模作样的摸摸小燕丹的头继续赶路。
小燕丹望着那快要消失在自己视野里的背影,对这个随手就给了自己足以买下一座城池财富的女子萌发出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姐姐叫什么名字?”燕丹冲着背影大喊。
杨婉兮转过身朝燕丹挥挥手,露出满满的笑容,“我叫杨婉兮,记得以后要报答我喔!可别把我给认错啦!”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有想真的要得到什么,她也不会想到,那小男孩的确是燕太子丹。
燕王纳新后,燕丹不愿称其母,逃离皇宫,流落民间。后回燕,复为太子,人皆称其有大才。
杨婉兮从来没有想过死亡,只是当她的世界倏地黑了时,她开始怕了,他不想看不见蔚蓝色的天,他不想就这么离开人世,她不想……
那一刻她想起了医仙谷,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原来她对那个地方竟还会有眷恋,眷恋着沐介言,和一个只有虚伪笑容的父亲。
黑衣人擦干匕首上的血迹,他做这行很多年了,记不清死在他手下的究竟有多少人,他是天生的刺客,从来没有失手过,这次也是一样。
他知道当他踏上归途时,注定会迎来死亡,死神之镰在他的头顶高举,黑暗中的人影冲他发出咯咯的笑声。
“杨谷主,任务完成。”刺客冷着脸,挺地站在杨廷之的对面。
杨廷之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两颗琉璃珠,很随意的说:“你错了,你只完成了一半,还有一个我要你杀的人,你可别忘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刺客抽出陪了自己一生的短匕,毫不犹豫的划过咽喉,血溅到空中,勾勒出一朵瑰丽的血莲像是对他死亡的哀悼。
生与死交错的刹那,刺客忽然想起儿时他问父亲的话,“父亲,什么是杀手呢?”他语气天真,毕竟那时还只是孩子。
”生于黑暗,隐于黑暗,死于黑暗,一生不见天日!”父亲的话在他耳边响起,犹如醍醐之音。
作为刺客,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尊严,所以即使杨廷之要他自己的命,他依然不会拒绝,他为他的人生最后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不失败。
回生
“介言,你可知道错了?”
“逆徒知罪,愿受医谷祖训!”
“那是死罪!”杨廷之喝道,满脸的痛心疾首。
“逆徒请罚!”
杨廷之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沐介言,神色萎靡,双瞳里似一潭死水,注满了叫做绝望的液体,水面上泛不起一丝波澜。杨廷之嘴角微微上扬,笑意迷离隐晦。
这样,再好不过。
“其实此事尚有补救之法,古有禁术,曰“回生”,或可救婉兮一命。”杨廷之捋着胡子,眸中似有沉思之意。
沐介言感觉浑身的血液一股脑的涌上脑子里,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激动,喜悦,五味杂陈将一切的疑惑都压了下来。脸色也不似原先苍白,多了些许红润。
“只是此术略有残缺,你好自为之!”杨廷之从袖中拿出古书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望向窗外,天际是白色的,看不见湛蓝的天空,不过,那有如何呢?
起死回生,荧惑之妖术也。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天下诸事,皆有得必有失!
冰室内,沐介言已经不眠不休的守了杨婉兮三日,已经施了回生术,可还是不见成效。失败了吗?就在沐介言万念俱灰时,冰棺里的杨婉兮睁开了双眼,没等沐介言反应过来,便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眼泪哗啦啦顺着面颊流下来,落在沐介言素色的长衫上。
“介言哥,婉兮好怕,婉兮不想死!”
沐介言仔细检查着杨婉兮的身体,没有变化,婉兮依旧是婉兮,哪怕失去了体温,也只是失去了体温。
沐介言松了口气,若“得失”如此再好不过,他紧紧搂住怀中人,不愿松手,希望怀中的温暖能够长存。
沐介言去见了杨廷之,将婉兮复活一事告知,杨廷之听后老泪纵横,望向沐介言的目光充满了欣慰之色。杨廷之跟沐介言要回补全好的回生残卷,吩咐沐介言闭门谢客。对师父此举有些诧异,但如今守着难得的幸福,也不愿深究,毕竟他是师父和她的父亲。
晨风徐来,柳枝拂然,一夜春雨滋润了大地,远处山峦翠峰裹上一层清新的湿意,蒲公英乘着风掠过长空,若是可见蓝天白云,应该就更好了吧!
日子和过去并未有太多变化,唯一变得是对于身边的人,沐介言再也不愿轻易放手。得知杨婉兮死讯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失去所带来的是抽丝剥茧般的痛楚,而他只能甘之如饴的承受。
弑师
“少谷主,经过我们的调查,发现杀害杨婉兮大小姐的是……”来人言语滞塞,好似在权衡着什么。
“说!”
底下的人惊得身子直颤,“是杨廷之,谷主大人。”
沐介言的脑子突然很乱,挤满茫然若失,全然无措的感觉。培养了好些年的暗卫终于派上用场,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会放弃调查,从师父这些日子的反常举动,他就猜到事情与师父必然有着某种联系,却没有想到杨廷之,作为一位父亲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程度。
“婉兮的情况如何?”
“婉兮小姐每到月圆之夜都会失去理智,在荒郊野外里猎食人类,食其血肉。”禀报的声音里满含心悸,事情的确恐怖了点。
沐介言攥紧了拳头,指骨摩挲间发出毛骨悚然的声响,“来人,请师父今晚至幽山山顶一叙,介言有要事相商。”
沐介言眼睛里杀意凛然,额头上青筋毕露,“为师者,欺徒;为父者,弑女,当诛之!”拳头大力的砸下,身前的石桌四分五裂开来。
暗紫色的天空里明月高高挂起,一月中旬,正是阴气最重的一日,沐介言的腰间配着一把墨色的长剑,傲然屹立于山巅之上,晚风微凉,撩起他发梢间的几缕青丝,神色自若,冷漠中带着淡然。有人徐徐往这边走来,沐介言听闻脚步声不自觉得握紧些腰间的长剑,转身望向那人,“师父,您来了?”
“介言,何事找为师?要来这山野之中。”杨廷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婉兮每月此时都会到这附近食人,想请师父一同看看。”沐介言强忍着怒意,谈话间就像闲聊家常一样,希望自己一向敬重的师父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并不想让事情发展成为无可挽回的程度。
“哦?竟有这事?那不妨你我一道去吧!”杨廷之自始至终都不为所动,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如今看上去真是可笑至极,让沐介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银白色的长发在半空中舞动,月光洒落在上面,显得阴森而迷离。浓郁的血腥味在林子里弥漫飘荡,沐介言两人的脚下是一片残肢断骸。杨婉兮旁若无人得咀嚼的口里的血肉,嘴角不停的有鲜血溢出。对于沐介言两人的到来她并没有过激的举动,尽管失去了丧失了理智,她似乎还是下意识的觉得他们不会伤害自己。
沐介言阴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师父早知会是如此吗?”感觉胸口堵的慌,眼眶也有些湿了,他颤着声问杨廷之。
“不知,那残卷我也悟不透,所以才想到你。”杨廷之收了笑容,语气有点沉重,再怎么狠心,女儿终究是自己的女儿。
“那你为何要派人杀了婉兮!为什么?她可是你的女儿,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沐介言把头埋的好低,压抑着心中的滔天怒火。
“哦,你竟晓得了,可我若不杀死婉兮那丫头,你会尽心尽力的帮我研究回生术吗?”杨廷之平静的看着杨婉兮,仿佛眼前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沐介言捂住脸,许久,泪珠从指缝间滴落,他喉头滚动,嘶哑着声音“靠食人活下去,真的叫成功吗?”
杨廷之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鄙夷不屑,“人是世上最多的,死几个有什么关系?”
“疯子,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沐介言瞳孔里燃着一团无名之火,杀意凛然。
沐介言的拔出长剑刺向杨廷之,眸光凌厉的能杀人,剑气纵横间,落叶纷飞,杨廷之轻抬起手腕,手掌翻转,无尽的落叶在杨廷之的周身起舞,顺着杨廷之手指的方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飘去。沐介言心里大惊,这是杨廷之从未教过沐介言的一招,根本就避无可避,也对,像这种人,就算教徒弟也是会大藏私的吧,沐介言心中愤懑道。
无数的叶子将沐介言整个淹没,他的身上被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甚至有树叶如利箭般穿透的他的身体。杨廷之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和他斗,沐介言还是太年轻了。
长剑刺穿了杨廷之的胸口,飞溅的血花在月色的沐浴下闪着暗红色的光芒。恐惧、震惊在杨廷之的脸上浮现出来。
“为什么?”在呼吸停止的一霎那,杨廷之看见了沐介言快速愈合的伤口,好像想到了什么,最后留给沐介言的是一道讥讽的笑容。
回生之术,医者须施以己身,以血为引,方可奏效。
夜色渐渐褪去,时间如平静水面般静止在了一瞬,杨婉兮望着沐介言和父亲的尸体时,她忽然觉得若是就在那日死去该有多好,黑色潮水在她的脑海中翻涌沸腾,她强忍着眼泪,小心翼翼的问道:“介言哥,你能解释对吧?”泪水还是湿了眼眶,不争气的顺着面颊流淌,落在地上。
“滚吧,怪物,杨廷之已经被我杀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医仙谷的谷主!”语气冷的可怕,像冰棱刺穿了杨婉兮的心脏,好痛好痛,痛彻心扉。
“不是这样的,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杨婉兮靠在一棵老树上,蜷缩着身子,拼命的摇头。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真的假的,你其实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怪物!”沐介言嘴角勾起冷笑,一脸不屑的望着杨婉兮。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救我?”杨婉兮双眸泛着泪光,惹人怜惜。
“你不死,师父怎么肯把回生术交给我。”沐介言耐心的向杨婉兮解释,要将她的心再敲碎一点。
杨婉兮从染红的地上站起来,走到沐介言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眸子紧盯着沐介言的眼睛,“那为何还要放我走,不用斩草除根吗?”
“别忘了,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你让我我怎么杀呢?一个吃人的怪物,杀不死而已,你要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沐介言扔下这句近乎绝情的话后,也不看杨婉兮什么反应,转身离去,消失在淡淡的夜色里。
杨婉兮抱着头,神情恍惚。她试着将沐介言留下的紫色长剑刺入胸口,又或是刎颈自尽,却未曾在身上留下一道伤口,甚至一滴血。
婉兮,等着我,我一定可以找到治好你的方法,在这之前,就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下去。
易命
“滚出去!你没有资格过问我的事!”沐介言极力克制住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的可怖。
“沐介言,自欺欺人有意思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敢面对我!”淡紫色的长发染上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暗自飞扬,“回答我!”暗红色的眸子凝视着沐介言。
曾经两人是多么美好,如今却是形同陌路,都放不下,才有了漠然的对峙着,只能说一句天意弄人。
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正眼瞧杨婉兮一眼,沐介言一个飞扑,左手便死死的扼住的杨婉兮的粉颈,把她摁在地上,尖利的獠牙深深地刺进杨婉兮的肌肤里。
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完美的将杨婉兮的狂暴的尸性爆发出来。当杨婉兮的手穿过杨婉兮的心脏,沐介言忽然放弃了抵抗间,任由杨婉兮蚕食着他的身体,这样他们也算融为一体了吧!沐介言这样想着,倏地笑了,狰狞的面容也显都得有些温和恬淡,记得,好多年没有笑过了吧!
回生者,食医者,以命易命,此谓“得失”。
努力了十几载,一切都同沐介言的离去而随风飘散。
长眠
医仙谷里,长眠着一位女子。
原来,沐介是那般爱她,而她自始至终都扮演着受益者的角色。
岁月如梭,不知如今是何年月,时间没有在杨婉兮的脸上留下痕迹,她也从未在那日后醒来。
她想一直睡下去,至少梦里,有他,有他们,还有蔚蓝色的天空和海。
每到一月中旬,她的面颊上会有眼泪划过,有着琉璃一样的晶莹。
人生有七苦:生、离、死、别、怨憎恶、爱别离,求不得。
原来都尝遍了,你我。
起死回生,荧惑之妖术也。
尾声
“婉兮,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师哥,将来医仙谷的谷主。”杨廷之牵着一位低着头的小男孩,脸上是慈祥的笑容。
谷中夕阳西下,晚风正好,满树桃花盛开,花瓣纷纷而落,乱红如雨。
小姑娘抬头看着小男孩,眼睛里有见到生人的恐惧与好奇。“师哥好。”小姑娘柔柔的声音让人顿生怜惜。
花瓣如雨,落在几人的肩头,有淡淡花香自鼻尖缭绕。
小男孩偷偷瞥见小姑娘的模样,松开杨廷之的手,走到小姑娘的面前,小手放在小姑娘的头上,“别怕,以后师哥保护你!”
残阳的余晖在两人之间交错,衬得身影虚幻的好不真实。
小姑娘嗪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抓住小男孩的手,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永远静止,不在放任美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