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唐虽然进到了茗龙轩的大厅内,但他环顾四周,四十多张八仙桌上都坐着茶客,有三五成群喝茶聊天的,有两人对位而坐掌棋对弈的,也有并肩低头窃窃私语的,更不乏单人单桌闭目养神听着台上小曲的,望着眼前的情形,周唐实在不知行往何处。他转头一看,刚才那位儒雅的男子已经将书拿正,貌似在认真地品读着。周唐知道他此时站在门口的用意就是告诉自己他已经没了后路,周唐望着他手中那本破旧的书,扫到残破的封皮下缺少的一处书角,心中不屑地想到:“继续装,我都进来了,还会出去?”
他明白,找到正确的桌子是自己面临的第二道难题,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半点提示。
“客官您是一个人呢还是找朋友,请您先就座吧!”端茶的伙计虽然微笑地问到周唐,但显然是嫌他站在本就不宽敞的过道上碍事。
周唐听出了伙计的话中之音,可是如今的他怎敢随意就座。周唐四处观望着,期待着能从某处异样的情景中可以得到些许提示。然而大厅内一堆堆嘈杂的人群,一盏盏氤氲的茶壶来了又去,去了还来,毫无新奇之处。
“哎,哎呦!”一名单手顶着茶盘本想从周唐身后跑过的伙计被周唐突然后撤的脚步勾倒在了地上,茶盘之上的器具也“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客官,您,您这是在干嘛啊?哎!”伙计望着身前破碎的茶具,满脸愁容地对着周唐抱怨到。
“真是抱歉,真是抱歉,您放心,我会照价赔偿的。”周唐在一旁不好意思地蹲下身子,捡着此时地上一些不是瓷具的未碎之物,有舀茶的铜匙,装有蜂蜜的小铁瓶和每张茶桌对应的手牌。他站起身后,准备将这些交付到那名伙计手中。
被周唐勾倒在地的那名伙计翻着白眼,从怀中掏出一个本是为顾客打包糕点用的纸袋。他敞开袋口,示意周唐将手中的物件放入袋子中,嘴里嘟囔道:“你去柜台那里赔五枚大洋吧!”
“等会。”伙计话音未落,周唐将手伸进了袋子里摸索着。伙计见状,以为是眼前这人听了自己的报价后不是很认同,刚准备和他理论时,周唐从刚才的那堆物件中摸出了一个铜质桌牌,扫了一眼牌身后方时,对着他激动地问到:“请问,你们每个桌牌后面都刻有相同的文字吗?”
那伙计接过周唐手中的桌牌,看到后面确实有一排文字,皱起眉头两眼向上翻着,略作思索后说到:“好像没有,你去问问柜台吧,顺便交了那五枚大洋的赔金。”伙计摇着头起身瞪了一眼周唐后悻悻地走开。
周唐握着那副桌牌激动地急忙走向柜台。刚刚就在他将手中的物件顺势滑向纸袋中时,忽然感觉到一丝刺痛感,他确定那是新刻的痕迹刮擦所致。果不其然,当他将袋中的物件拿出后再次查看,发现那枚手牌后有一行新刻的文字,这才向店员问道,心中推断出这也许就是第二条线索。
到了柜台处,周唐向掌柜说明了刚才发生的意外,并且在桌上排开五枚大洋,掌柜听后不耐烦地伸出右手,准备将大洋划向钱盒之中时,周唐一只手却按在了大洋之上,对着掌柜说到:“这赔金由你们说的算,但我有个条件,我要看你这儿所有的桌牌。”
掌柜听到周唐如此荒诞的条件后,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挡着后面来付账的顾客。周唐看到他此时的态度后,知道自己好言相求必是无果,于是他两臂相叠,趴在了柜台上有意挡住了后面排队付账的顾客。掌柜见状,只好将一堆桌牌抱给了周唐,让他离柜台远点。
不多时,周唐便在柜台的一角翻查完了全部的桌牌,在它们背面得到了新被镌上的所有文字。他将这些文字排列起来后,嘴角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周唐回头望向大厅的西南方,角落处的茶桌旁果然坐着一位身穿西装的男子,虽然此时他背向而坐,但是周唐却能在他端坐的姿势中感到一种凌厉的气质来。周唐暗忖到,应该是那桌,不会有错。
他之所以猜到是西南方向,是因为当时他在那块从地上捡起的桌牌后面发现了一句话“叹无官职被人欺”,这句话周唐虽然耳熟却记不起出处何家。他凭借着这新镌的刻痕推断出其中必含玄机,这才让掌柜将所有的桌牌拿给自己,翻看之后,周唐将所有出现的语句排列起来得到了一首打油诗:
终日奔忙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
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
槽头拴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
县丞主薄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
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
读到此处,周唐终于想起这首打油诗出自何处。这正是清朝闲书《解人颐》中的一首诗,形象地道出了贪得无厌之人的病态心理,刻画出了欲壑难填,人心不足的当世心态。
周唐确定了所有的桌牌之后再无其它语句时,便明白了这首诗中确实暗藏玄机,隐含着自己所寻之人的方位,因为原诗并未在此作结,而镌刻之人却于此戛然而止,显然是有意为之。这隐藏的结句正是:“若要世人心满足,除非南柯一梦西。”于是周唐对没有出现的最后一句诗再三斟酌,终于从其中出现的“南”与“西”二字确定出了正确的方位。
周唐将桌牌还回掌柜之后,整了整衣衫走向了西南一角的那张茶桌。
“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来相会。周公子果然博古通今,聪颖过人。请。”还未等周唐行至桌前,那背对而坐的西装男子便传音入耳。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相邀,怕是折煞了我周唐。不知你家主人怎么称呼?”周唐立定而坐,单手扶桌,对着此刻坐在自己对位的西装男子严声厉语道。
“周公子言轻了,在下此番前来并不是只为相邀,而是看你能否有资格活着走出那扇门。”西装男子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后,抬起头来两眼盯向周唐,观察着他的表情。
周唐听到他口中所言的目的后,心中咯噔一颤,面容之间却压抑住了波澜。看着西装男子淡然冷漠的表情和他微微摆动的眉梢,周唐明白了他之前所言绝非戏语。
“上茶。”西装男子收起观察周唐的双眼,微扬起手臂,对着伙计喝到。
不多时,两名伙计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大号的托盘移到桌前。周唐见状心生疑惑,他侧目而视看到托盘内所盛之物并不是同其它桌上一样的普通茶壶茶碗,而是一尊精致的“鎏金九龙擎天炉”,这尊茶炉高二十四厘米,中心主体是由三个渐变的九边形连制而成。中国古代名家大多崇尚道学,而“九”在道家思想中是极数,代表着永恒,又含至阳之义,代表着蓬勃的生机,所以凡涉及到数字之说,都愿意取“九”字论。这尊茶炉的上中下三个九边形所对应的交点处各盘踞着一条雕工精细,惟妙惟肖的祥龙,九龙自首至尾各有三褶,峰谷起伏呼之欲出。微张的龙口内含有金丹恰好与所放茶锅的凹口之处相合,设计巧妙让人不禁暗叹巧夺天工。
就在这时,刚才放下这些茶具的那两名伙计在一旁铺展开了两道红杉木的屏风,将这一方天地与外围嘈杂的大厅隔绝开来。
“这尊‘鎏金九龙擎天炉‘是唐朝茶圣陆羽专用的烹茶铜炉,既然是千年真品,想必阁下定是茶圣后裔了。”周唐在两名伙计端上这尊茶炉时,便从造型工艺,纹饰雕法和青铜反光所呈现的锡料含量中判定出了它确实是唐朝的真品,这才下了决断用此试探西装男子的身份。
听到周唐的论断后,西装男子并未立刻做出回应。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摆放着茶具,不时地用棉花棒擦拭着铜炉内的死角,显然是十分爱惜。等到他清洗妥当,接着从一个锦盒中轻轻地捏拿出一份茶饼后,又拿出一朵晶莹饱满的荷花花瓣,轻轻蘸了点木盆中的水后拂拭着茶壶的内壁。观摩到他如此考究的茶道技艺,周唐深知此人定是一位品茗大家。
西装男子做完准备工作后,抬起头来望着周唐冷峻地说到:“待我这出‘茶百戏‘行毕,还望周公子说出我家主人是谁,为自己争得一块‘免死牌’。”
周唐想到自己平时在接触那些个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时,无一不是态度谦和,恭敬有礼,为他们耐心地传教文物知识,细致地讲述保藏技巧。在他的印象里,大家相处得都是其乐融融,没有产生一点儿冲突不快,究竟是谁布下这样的一个局,让周唐以死做赌。周唐思索片刻,又否定了来者是巫马圣的人,毕竟自己辨鉴出那幅明朝唐卡之事至今还未暴露。
如此一来,西装男子是规定在他行完“茶百戏”之前,周唐一定要猜出究竟是何人相请。周唐此刻心中揣测到,其中的线索,必然同前两道一样,隐晦在某些文字典故之中,而其中最好的介质就是眼下这出“茶百戏”。
茶百戏,是宋代流行的一种茶道,古时又有“汤戏”和“分茶”的别称。是一种将煮好的茶汤注入茶盏中的技巧。其中茶品以“新”为贵,用水以“活”为上,如此再配以具有较高的沏茶技艺的茶匠,就能使茶汤的汤花瞬间显示出瑰丽多变的景象,如一幅幅水墨图画,尽显出山水云雾,花鸟鱼虫。
西装男子伸出右手握住茶壶壶柄处,轻轻摇晃了几下。此时茶汤微沸,吐出的氤氲之气内包裹着幽幽的茶香,惹得周唐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两口。西装男子左掌平张,托在右手的手腕处,依凭着右手中指之上的一枚戒指顶着茶壶边缘,身体纹丝不动地令壶内的茶汤涓涓流出,时而悬空,时而贴沿,只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没有溅起一滴水沫。待到壶内还剩有三分之一的茶汤时,他一挑手收起茶壶,架在茶炉之上后,做了一个收势的动作来。
周唐望到此时茶盏中的茶汤色泽鲜白,晶莹纯素,汤花匀细,紧咬盏沿,更是久聚不散后便心中赞叹道,此人茶道修为确实是高深莫测,不仅沏茶技艺精湛,而且所选茶品和水种都极为考究,否则不会出现眼前这般“汤花绚烂,水痕隐遁”的奇景来。周唐被这出茶百戏的前戏震撼到了,他不由地咽下一口口水后身体凑近桌前,两眼紧张地盯着茶盏。周唐明白即将呈现的才是“茶百戏”的正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