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八章北平的冬季(二)
安毅倚雕花窗棂前,久久凝望阴沉沉的天空,下午还是晴空万里冬日暖阳,黄昏时分突然云层翻涌,遮天蔽日,整个北平城很快笼罩阴沉寒冷的气流之中,寒风将院子里高大的槐树吹得东摇西摆,后几片枯叶依依不舍离开光秃秃的树杈,随风四处飘零。
两个小时前,下完逐客令的安毅头也不回走向正堂,伤心痛楚的纳兰飘雪和满怀愧疚的王诚钧侍卫的恭请下黯然离去,一个个熟悉的将校神色严峻,公事公办,没有再给王诚钧和纳兰飘雪一个笑脸,这让王诚钧心中倍加伤感,也感觉为孤独。
求见安毅之前,王诚钧和纳兰飘雪就悄悄商议要是安毅问起倩萍该如何回答?后决定不管怎样都必须对情意深重的安毅讲实话,要是安毅不问谁也不主动提起,要是问起就委婉地告诉安毅。
只是,两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安毅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反映,原本王诚钧以为安毅也像国民党那些政客军阀一样,随着地位的步步高升,早已看破了许多东西,估计也没有当年那么重情谊了,说不定也就是唏嘘几句不会再问。
可如今回过头来才发现,安毅还是那个安毅,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安毅,不但问了,而且还要亲自到坟前祭祀,后悲愤难耐,有如割袍断义般突然下达了逐客令。王诚钧曾无比庆幸自己认识安毅,有这样一个宅心仁厚、敢做敢当的好朋友,可如今,这个朋友似乎就此失去了。
其实事情并没有王诚钧想的那么糟糕,冷静下来的安毅,并没有责怪他,安毅深深地知道,以王诚钧目前的地位和能力根本就说不上话,权高位重如许继慎这样的雄才,极端的政治环境中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何况王诚钧?何况佟倩萍?反复思考过后,安毅不由得替清纯美丽善良柔弱的纳兰飘雪担忧起来,她是个满族人,现关外伪满洲国的建立,对她未必便没有妨碍,况且上海的时候,她还被戴笠的军统逮捕过,后来自己的干涉下获释并送回北方,某些时候,只需要一个恶意的揣测,就会让人万劫不复。想到纳兰飘雪,安毅摇了摇头,再次幽幽长叹,那双楚楚动人的泪眼情不自禁浮现眼前,回忆起初次见面一身学生装束纯美热情的纳兰飘雪,那种自然洋溢的勃勃青春气息仿佛扑面而来。
赵瑞轻轻走到安毅身后:“司令,少帅吩咐,有何要求无须客气,管直言。属下谢过少帅,答复说司令连日操劳兼之饮酒过量,稍感不适,休息一晚便没什么了。”
安毅收回凝望天际的目光,搓搓酸涩的眼睛,低声说道:“汉卿兄也是个彬彬有礼极重情义的汉子,多得他的鼎力相助耐心说服,才达成今天的良好合作局面,明早我再去谢谢他吧……有什么急务吗?”
“没有,川南几份例报已经交刘卿处理了,不过……帅府值星官刚才来报,纳兰飘雪一直徘徊府门之外,属下已经让侍卫冬青暗中保护了。”赵瑞关心地望着安毅。
安毅略微犹豫一下,小声吩咐:“张扬不是到了吗?当初上海的时候,就是张扬送她离开的,彼此都很熟悉,让张扬出去把她接进来,估计纳兰飘雪有事要对我说。”
赵瑞应声而去,十余分钟后和张扬一起,领着身披湖蓝色滚边大氅的纳兰飘雪进入房内,两人望了一下低下头两眼潮红的纳兰飘雪,向安毅点了点头,便悄然退下。
安毅倒了杯热水端到纳兰飘雪面前,看她仍然站着没有抬头,便把茶杯放到桌面上,搬来一张椅子招呼道:“坐吧!外面这么大的风,把小脸都冻红了,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纳兰飘雪横移半步,缓缓坐下,伸出纤长素手,捧起杯子移到嘴边,不知想起什么,眼泪再次涌出眼眶,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过细腻的脸庞,滴落杯中。
安毅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想了想掏出手绢默默递过去,纳兰飘雪松开一只手,接过手绢垂头擦泪,好一会儿才稳定情绪,喝下一大口水,把杯子轻轻放回到桌上,捏着安毅的手绢,抬起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让你笑话了……咳咳……”
安毅连忙掐灭刚吸了两口的香烟,手忙脚乱地道:“对不起啊,军旅多年习惯了,一坐下就想抽烟。”
“没事的,你抽吧。”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纳兰飘雪感觉安毅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轻抚遮住美目的刘海,低声说道:“王老师很难过,被你赶走之后,一出府门就直奔电车站,我都赶不上,车开的一刹那,我看到他哭了,一个这么坚强的大男人,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流过一滴泪,让人心酸……”
安毅不置可否地望向纳兰飘雪:“你徘徊大门外几个小时,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
纳兰飘雪猛然抬头,看到安毅深邃坦诚的眼睛,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生不起他的气,微微摇了摇头,无比痛苦地说道:
“我知道你这人面冷心热,不单止我有这感觉,倩萍也一样……她回到北平的那天晚上,身子已经很虚弱了,我一直陪着她,陪到天亮。倩萍说完所受的委屈,擦完泪就悄悄告诉我,她时常做相同的一个梦,梦见的事情都是南昌那个不见天日的军事监狱里,每次梦中几乎都有你的影子……倩萍后来喃喃地对我说,那天你突然出现监狱里,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头发,她当时神志迷糊看不清楚你,但是你身上传来的那股熟悉的气息让她一下就安静下来,脑子也突然清醒了,她知道是你,想呼唤你,可突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你很快认出她了,抱着她靠你肩上转头叫人,估计没看到她嘴巴拼命张开的样子。倩萍说,当时她多么想扑进你怀里好好哭一场,让你紧紧地抱着她,她就会感到很安全……很幸福……”
安毅鼻子一阵发酸,站起来走到窗户边,遥望苍天,好一会儿才关上冷风袭袭吹动的窗户,回到纳兰飘雪面前,坐下后温存地一笑:“你怎么样?从上海回来之后没什么麻烦吧?”
纳兰飘雪凄然一笑:“与倩萍相比,我过得好万倍,虽然仍停止一切职务,等待组织上的调查结果,但是没人为难我,我还能四处走走,逛逛书店,或者回母校见见昔日的师友。”
“这样啊……你父母知道你的真实处境吗?”安毅问道。
纳兰飘雪摇了摇头:“不知道,都以为我南下闯荡不顺心了才回来的,就是母亲整天嚷嚷着要为我找婆家,让我心里烦闷。”
安毅缓缓站起轻轻踱步,走了几个来回站纳兰飘雪面前:“我有个建议,鉴于你目前的处境,要是你仍然心有理想,执着于追求人生意义的话,我建议你出洋留学,否则就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你的好朋友,不会害你。
“听我说,民国以来,一个又一个遇到困难甚至一败涂地的枭雄们,都是通过出洋消灾避祸,等风声消弭时过境迁,再次回国重整旗鼓的,就像当今中央政府的政务院院长汪兆铭、刚刚回国准备进入中央军委任职的唐孟潇、流落南洋如今却成了内务部部长的黄季宽等人,他们就是以退为进的典型。至于你,很多事情尚未完全明白,特别是高层复杂而残酷的政治斗争你没有充分的认识,今天我就敞开来和你说说。”
纳兰飘雪非常惊讶地凝望安毅,诱人的丹唇微微张开,呼吸如兰的气息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安毅再次坐下:“任何一个政党,他都有自己的信仰和存的理由,都有自己的追随者,任何一个政党,也都由一个个人组成,任何美好的理想,崇高的目标,都得靠人去追,去实现,而人呢,不可能不犯错,进而推之,任何政党都会犯错误,就像人的成长历程一样,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纯真无邪的童年,从无忧无虑的少年到懵懵懂懂的青年,此后才能进入成年期、中年期,因此,不可能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一帆风顺,也不可能一跤都没摔过、一句话都没说错过,这就是所谓的成长代价。
“虽然人们都能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但是需要时间,需要痛苦的选择甚至残酷的代价。如今,你的处境相当麻烦,甚至可能有危险,相信你也从倩萍身上看到体会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盲目地等待、被动地承受,不如出去走走,换一个环境,学些的知识,的思想,开拓自己的眼界,增加自己的人生阅历,一段时间后深思熟虑做好了准备,完全可以再次回来,如果仍然满怀当初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信仰,就去大胆地追求,再次投身其中。纳兰,你认为我的意见如何。”
纳兰飘雪娇躯微微颤抖起来,情不自禁把手伸向安毅,到了半途似乎意识到什么,手儿突然僵住了,眼里蓄满了泪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表达自己对面前知心男人的感激和信赖。
安毅看到纳兰飘雪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想安慰几句,纳兰飘雪突然扑进安毅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安毅的身躯僵硬片刻,随即缓缓放松,抬起手轻轻拍打纳兰飘雪抽动的背,鼻尖嗅着淡淡的少女体香,抬起头仰望天花板,轻轻叹息起来。
三日后,一辆悬挂有东北军司令部车牌的轿车驶出北平城,直奔天津,于上午九点开进天津港,早已提前到达的安毅侍卫和张学良特派副官的陪同下走到汽车边上,打开门,牵着纳兰飘雪的手,把她引出车厢。
码头上的“粤海号”客轮鸣响第二遍汽笛,准备收起引桥,起航南下香港。
等纳兰飘雪和教书的父母相拥告别之后,安毅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泪眼婆娑依依不舍的纳兰飘雪:
“里面有两封信,一份是到了香港,交给来接你的卢开明先生,他是贵州人,留学欧洲回香港创业的佼佼者,他会一周之内帮你办好留学美国的护照。另一封到了美国,交给林旭东先生,他是加州华侨领袖,他会带你到负责留学生事务的负责人那里,等你选择好专业就为你办理入学手续。想与我联系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就和他们说说,他们会给我来电报的。”
“嗯……”
纳兰飘雪接过信封放进手袋,只是默默擦泪不敢抬起头来。
“走吧,船要开了,一船人就等你了。”
安毅低声安慰,见她仍然垂头哭泣不愿离去,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把她牵到引桥入口,向恭敬站立那儿的华人船长和大副点点头,用粤语简单交代几句。船长立刻恭请纳兰飘雪上船,大副接过林耀东手里的大皮箱,看到他肩头闪耀的将星,不由乐呵呵地问九哥什么时候升的将军?林耀东咧嘴一笑,给了大副胸口一拳,再次吩咐一路上照顾好纳兰飘雪。
客轮已经远去,悠扬的汽笛声变得飘飘渺渺。纳兰飘雪的父母走到安毅边上,不住道谢,安毅客客气气地搀扶两老上车。纳兰飘雪的母亲抓住安毅的手,不放心地问道:“将军,纳兰她孤身一人到香港,能行吗?”
安毅笑着解释:“阿姨放心吧,这艘‘粤海号’客轮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公司的,船上的船长、大副以前都是我的兵,退伍后去开海轮了,他们会照顾好纳兰的,到了香港放心了,从香港坐船到美国,都有自己人护送。”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将军啊,我们一家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才好啊!”纳兰飘雪的母亲再次哭了。
得知纳兰飘雪是**而且被调查之后,她的父母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中学教书的父亲有远见有阅历,立刻赞同纳兰飘雪转述的安毅的建议,两夫妇也不逼宝贝女儿相亲了,忙不迭拜访安毅,果断作出送女儿出洋留学暂避风头的决定。
安毅恭敬地安慰了纳兰飘雪的母亲几句,送两位长辈上车后,直接坐到前面的副驾驶位上,再次回过头,与两位长辈一起谈心,到了北平城,老两口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更新更快就在纯净小说网book.298.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