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说:“好了,今天我们就到这里。你现在去隔壁自修一教室,抓紧时间写家庭作业,等我下班了,我们一起回去。”
你说:“这本带子呢,就先送给你,回家后,自己再多看看,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比赛完了之后,再还带子过来。队里可就只有两本空白带,还要反复利用呢。”
我吃惊地看着你,说:“今天,这就结束了?指导,您不对我教诲点什么吗?”
你笑着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教诲,刚刚都被你自己说完了。”
我再次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我红着脸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的脸颊。
你温和地笑了笑,轻声对我说:“干嘛脸红啊?我是在表扬你。你做得很好。”
你说:“人生路途上,没有任何老师可以时刻跟随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学会,于无人处,做自己的明镜,做自己的良师。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
(二)
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的头脑中有电流穿过的那种麻酥感觉。
我的心砰砰乱跳着,脸上的皮肤像火烧一样。
我再次低头道:“对不起,指导,我了辜负你的教导。我身心散乱到甚至都没有觉察有人在附近拍我,还拍了这么久。”
我说:“刚刚看了自己的这种样子,都没脸再面对您和汪指导了。”
你笑了笑。你摇头。
你再走近了一点,拉住了我的手。
你温存地说:“不是这样的。心心。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随时随地都有自知之明。你能自知,我很惊喜。”
你说:“实话实说,心心,你是我见过的最敏锐善察的学生。你时常让我的内心翻涌起巨大的惊喜。就像刚才,录像一放,什么都不用再说,你就全都自己明白了。这样的敏锐,是一个老师可以遇到的最大惊喜。和你在一起,我经常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你让我感觉到,当教练,原来是如此的美好。”
你说:“很多时候,在你面前,我经常感觉言语匮乏或者多余。”
你说:“是真的。我并没有在特意恭维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开心,就对你说言过其实的话。我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
你说:“心心,你在接受辅导的过程中,明白速度之快,理解之深,总是会超过语言表达可以实现的速度,也总是会达到语言穷尽也无法企及的深度。”
你说:“我的语言,经常,感觉追不上你的领悟。”
(三)
你的话,字字句句灌注到我的心田之中。
我觉得浑身发热,四肢绵软,头脑里七上八下地很混乱,但却暖烘烘的,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甜蜜。
我什么都无法再说,只觉得自己呆头呆脑地在看着你。
你看着我傻傻怔怔的样子,又笑了笑,拍了拍我肩膀,说:“好了,现在,去写作业,等我收拾好器械和场地,离开时关好楼上的门窗和电灯,我在楼下单车棚等你。”
你一边倒退着向门口走去,一边对我说:“心心,这一刻,你还能看见四周的镜子吗?你还能不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在你的话语声中,你倒退着走到了门口。
你在门口对我再次笑了笑,你转身走了出去。
我听到你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头脑晕眩地站在电教室里,紧抓着那本录像带。
依然感觉到强烈的身心激荡,难以自持。
在所有的老师中,只有你,能持续不断地给我指引性的如此棒喝与摇醒。
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我都觉得天宽地阔,周身内外,焕然一新。
(四)
在自修室一写好作业出来,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我关好门窗和电灯,匆匆下楼跑到了单车棚,看到你已经蹲在那里,用电动气泵给前轮胎充气。
你看到我跑过来,你站了起来,伸手关上充气泵的电开关。
你看着我在昏暗光线中的身体轮廓。
我们就这样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你笑了笑,打破静默。
你说:“不要,心心,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话让我觉察到自己的眼神。
当时,我的眼神里,一定充满了少女对恋人的无限崇拜与真切爱慕。我的眼睛里,一定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
你有点腼腆地看着我。你轻声说:“这样的眼神,杀伤力太强了,容易乱人乱己。”
你说:“你知道,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可能,经常是,不太有,抵抗力。”
我听到你声音里,有了极其细微的颤抖。这点颤抖,让我的心瞬间就融化了。
我垂下了热辣辣的眼帘,把涌上来的激动的眼泪,阻挡在眼皮后面。
我们再次静默相对。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和冷静。
你说:“其实,心心,我也是一面镜子。看到我时,你所看见的,也仍然是,自己而已。于此,你要始终保持清醒。”
就在我觉得对这句话困惑不解的时候,你已经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你轻轻按了一下车铃铛。
我抬眼看你。
你笑着说:“快上来吧,小小锐利星,我们回家啦。”
(五)
有太多这样的时刻,每当我的注意力散乱于外界时,你总能迅速吸引我,将注意力凝聚于你。
而每当我将敬仰与爱恋投射向你的时候,你又会如此善巧而坚定地,扭转我的注意力,让它离开对你的依恋,及时返照内心。
就这样,因为你一次次的帮助和启迪,我终于发现了那只向内睁开的眼睛。
(六)
梦境场景再次转换到了你去世后的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蜷缩在自己家阁楼的地板上。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你画的那张水彩画,看着你画出来的阁楼外倾斜排列的瓦片和落叶,在心里一遍一遍重温着你最后日子里的所有教言。
我渴望离开永失所爱的剧烈的内心痛苦。
——但不是用淡忘或者逃避的方式。
我想替所有会经历生离死别的生命,去找出痛苦的根源,然后,将一切痛苦,彻底连根拔除。
那一年,我16岁。
我发愿遍读天下典籍,遍拜明哲之师,完成此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夜空中,北方有一颗星变得特别明亮,其他的星星环绕拱卫着它。
我透过阁楼的天窗玻璃,看着那颗明亮的星星。
亲爱的指导,那是你在天上,注视着我的眼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