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蜒问道:“你怎知这句话?阎王大人也曾遇上过山海门人么?”
他此时语气着实平淡,并未因爱而悲,也并未因恨而怒。
红疫道:“山海门正是我所创,其中颇多波折,太乙,你想要听听么?”
盘蜒沉吟问道:“阎王大人如何知我本名?我二人有何恩怨?为何阎王大人对我念念不忘,一路催促?”
红疫眼神忽然着恼起来,她道:“你不认得我?你记不得我了?我是红疫,是你将我变作聚魂山阎王的。”
盘蜒摇头道:“恕我神志不清,不明前尘往事,我委实想不起来此节。”
红疫叹一口气,道:“那也...也无妨,你或许了疯,或许中了咒,总而言之,有人害你,可我如今兑现旧约,令你脱离尘缘,心无牵挂,无爱无憎,功德圆满了。”
盘蜒朝她微微作揖,说道:“多谢阎王大人。只是那吕流馨姑娘本不该涉及此事,阎王大人所作所为,未免太过了些。”
红疫冷冷道:“你怜惜那姑娘?”
盘蜒道:“虽不怜惜,她终究是因我而死,我虽无德,却需为她报仇不可。”
红疫笑了起来,心想:“不错,不错,他要为别的女人动手杀我,就像当年烧死我一样。我本在指望什么?两人携手共度余生么?好生荒谬。”
红疫找到他,点醒他,或许只是为与他一战,再见见那奇妙的太乙功夫。
她懒得多说,身上黑光流动,使出玄夜伏魔功,周围升起三柄白色剑芒,耀如雷霆,当年她使出此法,掌控失当,引反噬,可如今她已能运用自如。
她身形一晃,掌心吐力,一道黑影打向盘蜒。盘蜒竖掌一推,身前真气化作大阵,扰乱迷惑之间,将那黑影反击回去。红疫收回那黑影,双足点地,倏然踢来,身法快的似黑光暗雷,撕风裂气,直袭敌人。同时三道剑芒骤然刺来,胜似雷霆。
盘蜒掌按下,使出那蜃幻吞海掌,蜃龙由掌中破空而至,轰隆一声,震波传出,将红疫迫退数步。他踩着蜃龙,在空中盘旋半圈,蓦然掌力一压,只听一声震天响,惊心动魄,刹那间山碎石裂,摧枯拉朽,这安陌山已被这一掌打得矮了半截,沉入地中。
但红疫飞身而起,依旧是小巧招式,眨眼间击出数百招,快的有如一动,若击中事物,就会爆出巨力来,必将其摧毁,此招已将杀生剑诀与天外之剑融为一体,威力无穷。
盘蜒仍以太乙招式化解,转动灵脉,幻象丛生,倏然间已至远处。
红疫笑道:“躲得好,太乙之法,最擅躲避。”手稍稍一合,无数树枝宛如铁牢,将盘蜒困住,隔离脉象。那树枝瞬间生出尖刺,尖刺上真气贪婪,急于吞噬,咬向盘蜒。盘蜒又重重劈出一掌,声如龙吟,将树枝打散,他稍一停顿,又有数百红色剑芒飞来。
盘蜒手指连点,指力变作百条黑蛇,缠住那红色剑芒,再一拧一转,连成圆圈,令众红剑自行斩刺,瞬间散去。此时,他眼前人影闪动,无数红疫杀向盘蜒,则是一门贪狼**影的功夫。
盘蜒道:“我本是**阵的行家,你是来抢买卖的?”说话间,身子一转,幻灵真气化作漩涡,霎时将一众幻影弹开。那幻影上本有噬魂蚀骨的内劲,被盘蜒识破,自也沾不到他身上。
陡然间,红疫身影乱作一团,再无章法,而体内真气化作丝线,将盘蜒前后围住,则是将玄夜伏魔功与杀生剑诀混用袭来。盘蜒施展太乙术法,意欲脱身,但立时已被红疫捉住,她喝道:“中!”扑哧一声,轩辕真气一闪,雷电穿过,盘蜒低哼,衣衫染血,身子瞬移,到了数里之外。
本来被这白色剑芒刺中,若非真仙之体,立时烟消云散,但盘蜒只闭目顷刻,已然无碍。
红疫跳了一步,到他身前十丈处,神色失望,道:“你这太乙真气,与以往又有何不同?而我学了其余阎王技法,得诸般神功,你已非我敌手了。你让我助你醒悟,莫非你实则仍未领会太乙真谛么?”
又或者说,他仍心中仍留着爱与恨?
盘蜒想了想,说道:“得蒙阎王大人引导之功,如今正要一显此术全貌,令大人品评其效。”
红疫点了点头,果然罢手,静候盘蜒出招。
盘蜒身子不动,瞬间功已毕,蓦然间,红疫察觉异样,心头大骇,只见盘蜒身后走出一人来,那人一身雪衣,容貌美艳,周身水汽氤氲,凡脱俗。
红疫沉声道:“蛇帝共工?”
蛇帝不答,手掌缓缓推出,瞬间地面裂开,无数水剑飞出,直取红疫,红疫使天香经功夫,身前巨木疯长,以木阻水,只听喀喀几声,树木粉碎,水剑消散。
这功力、手法,并无虚假,正是死在红疫手上的那阎王。
她已复生了么?盘蜒从何处找到她来?又如何能令她从聚魂山来到此地?
红疫正在思索,不远处,一座小山般的巨怪现形,那巨怪肥腻无比,巨口宛如山洞,丑陋凶恶,令人作呕。
这是吞山阎王。
吞山阎王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气来,红疫使出天罡万千变功夫,身前火云翻滚,跳跃百丈,宛如城墙,与那黑气抵消。
好个吞魂黑蛆,这吞山阎王也非虚幻。
骤然间,无数长长的脖子如雨落下,折转追踪,不依不饶,红疫脸色一变,认出正是细脖邪龙的“刺心头蛮”,她身边白芒闪现,嗡嗡声中,将那脖子一个个粉碎,一转眼,那些脖子汇聚起来,一长脖龙的怪物负手而立,神色空洞。
红疫打从心底叫好,她可真没想到盘蜒有这等能耐,这三大阎王合围而前,各有神通,若在以往,红疫必难全身而退。
红疫道:“这吞山与蛇帝功力不全,唯独这细脖邪龙完好无损。嗯,是了,你与他们相识时,他们正处于这般境况。”
盘蜒道:“阎王大人所言不错。”
红疫眼中闪着敬佩,绽放喜悦,她感到一番心血并未白费,她问道:“可否告知我其中道理?”
盘蜒也不隐瞒,答道:“阎王大人,蒙你赏识,当年你说我是山海一梦,并非真实人物,这随口一言,却已道破了天机。
世间万物皆有灵识,天脉地脉,人脉龙脉,山脉海脉,风脉火脉,交织相连,起承转折,汇聚成这乾坤日月。
脉象中自也有灵。
一隅山水,其脉象中有灵。这微小之灵一个个儿凝固起来,变作一个大灵,这大灵再寻其余灵识,复又增长,百个千个,千千万万,终于将这百万里天下纳于一仙灵掌控之中。
此仙灵不醒,凡间于它而言,正在做梦。
我以太乙之法,丈量天地,规划灵脉,遁入这庞大仙灵的梦境,我欺骗它,引诱它,迷惑它,推动它,在它梦境中制造出幻影。
于它而言,那自是假的,但于这凡间而言,这却再真实没有。
我记得吞山,记得蛇帝,记得细脖,记得你,记得修罗非天,记得蜃龙,记得帝江刀,记得烛龙剑....我扰动山海之梦,以我之记忆,借乾坤灵气,塑造其人来。
山海之梦,也成了我的梦。
他们未必是真,无法持久,但用来对付阎王大人,却也足够。”
红疫拍手道:“你还能变出我来?”
盘蜒道:“其中法则晦涩深奥,你活生生在我面前,故而我难以将你招出。只是其余记忆,却也不难。”
他一边说,一边转动目光,于是那十二臂膀的修罗非天由虚化实,一条白龙盘旋于天。盘蜒左手持着烛龙剑,右手拿着帝江刀,四大阎王环绕在前,他目视红疫,似在等待她如何应对。
红疫眨眨眼,为眼前景象而沉醉,她喃喃道:“山海之梦,山海之梦,太乙,你不曾让我失望。”
盘蜒道:“若非我经历丰富,阅历渊博,遇上过这诸般奇人怪物,这招威力便大打折扣了。”
红疫道:“既然你已执掌天地,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盘蜒道:“阎王大人乃是这梦境中的异物,故而不受仙灵掌控。”
红疫深吸一口气,道:“好,豁出去了!”
陡然间,她似照镜子,身子一分为二,又多处一个红疫来,她旋即再动再分,片刻间,九个斗神霍然出现。这九个斗神踏上一步,真气浩瀚,直冲牛斗,与真人别无二致,并非幻境。
盘蜒退后两步,神色惊骇,不复镇定,他也觉不曾想红疫仍有这深藏不露、匪夷所思的手段。
红疫叹道:“你想想,我是哪般阎王,司职哪般死者?”
盘蜒道:“疫病死者。”
红疫笑道:“是啊,疫病死者。这疫病有一桩坏处,便在于躯体简单,只要时候稍长,借人体血肉,急急增长,分裂无尽。耽搁片刻,便多出个一模一样的自个儿来。
我精通血肉纵控,炼化挪移术,天罡万千变,神农天香经。以炼化挪移挪转真气,抵达将来,借那时我的真气至此时,以血肉纵控念铸造躯体,以天罡万千变赋予变化,以神农天香经赐予生机,这功夫叫做‘红疫功’,则是我纵想你此时神功,须得设法应对,从而苦练而成。”
盘蜒道:“然则阎王大人这般逼迫自己,只怕今后十年间会饱受折磨,精力微弱了。”
红疫笑道:“你也何尝不是如此?你这般混淆真伪,总有遭报应的时候。”
两人默然少时,那九个红疫闪动而至,盘蜒命四大阎王迎了上去,顷刻间水火黑风,洋洋洒洒,浩荡无边,充斥天地,白龙空中吐息,攻势如潮。只一会儿功夫,这安陌山方圆数百里地,已成一片废墟,寸草不生。
但斗神红疫功夫精巧,非庞**术所能克制,那九个身影,各使血肉纵控念、玄夜伏魔功、虎鹤双形决,贪狼**影,神农天香经、金刚不坏体、炼化挪移术、天罡万千变,杀生尸海剑,冲破天雷地火,层层堵截,虽各受伤势,却与盘蜒梦中魔神杀做一处,只一会儿功夫,便已占据上风。
盘蜒加入战团,烛龙剑一斩,黑云笼罩,帝江刀旋劈,月光朦胧,几声轻响,与两个斗神红疫难分高下,他心中急思:“这红疫毕竟稍不及她自身,我若及时布阵,或仍有取胜之机。”
突然间,众斗神彼此援护,抢先形成阵法,盘蜒心头一震,也立时变幻手法,妥善应对。
双方施展浑身解数,翻翻滚滚,来来回回,天摇地动,斗了一天一夜,盘蜒多处受伤,蓦地衰弱,神智迷糊,被红疫一道电光,刺中腹部。他闷哼一声,再无能自愈身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那诸般梦影,随盘蜒落败不支,悉数隐去。
此时,另八个红疫接连炸裂,化作肉泥,只剩下一个斗神,她健硕的身躯逐渐缩小,成了那美貌可爱的少女模样。
天珑浑身浴血,笑得既狰狞,又秀丽,她迈着轻快步伐,跑到盘蜒跟前,手持红剑,指着盘蜒脑袋。
她道:“我杀了你吧,盘蜒,我总觉得你死不了。没住你就能想起我来。”
盘蜒喉咙鼓动,突然一口血向她吐去,同时拍出掌力,天珑摇了摇头,飞起一脚,将盘蜒踢得嘴唇破裂,瘫软在地。
天珑拍拍脸,眼角流着血,像是泪一样,她哭道:“你让我忘了爱,忘了恨,可我做不到,我恨你杀我,我爱你陪伴我。”
盘蜒勉强说道:“你....杀了我之后,好生调养身子,少说五年之内,你只是个凡人小丫头。”
天珑擦着眼泪,嗯了一声,道:“即便不是阎王,凡间也没人胜得了我,你放心去睡吧,睡醒之后,记得回来找我。”
但盘蜒并非阎王,死了之后,未必能活得过来。
天珑万分不想杀他,只要盘蜒点一点头,他们两人永远在一块儿,天下还有什么能拆散他们?
盘蜒猜到她心思,苦笑道:“你不杀我,我仍要为她报仇,此事已烙在我心底,再也抹不去了,即便我想违背,也是决计不能。”
天珑硬起心肠,收拢凡心,最后看盘蜒一眼,雷剑刺出。
她那一剑刺了个空。
她不忍心,她闭上了眼,然后盘蜒便不见了。
她莫名其妙,她茫然若失,她慌乱不已,她气急败坏,她想:“我那一剑,莫说以他身子,就算是我自己,也未必能躲得了呀?我真想杀他,他怎能逃走?”
她施展玄功,在数百里方圆内搜寻,并无盘蜒踪迹,更无幻灵法术迹象。
他去了哪儿?他去了哪儿?我....我....这是在做梦么?
啊,梦!没错,是梦!
他扰乱了山海的梦,被山海察觉,故而不容他再捣乱。
他被逐出去了。
那安陌山的寨主说过,这林子里满是异变,吞人的鬼洞,那鬼洞是什么?没准...没准是通往....某处的,不停挪动的天门。
盘蜒惊扰了世道,罪不容恕,他被那沉睡的仙灵赶走,由那鬼洞,飞离了这里。
他还这里么?在千里之外,天涯海角之处?
不,天珑想的明白。他或许与那蚩尤一样,不在聚魂山,不在轮回海,更不在这世间。
他去了那儿么?
天珑想着想着,傻傻的笑了起来。
她找了很多很多年,她实在不想再找了。
她很累很累,也许....正该好好歇歇啦。
想到此处,她仰躺在地,在这万物灭绝的废墟中,呼呼入睡,遁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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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