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寺这一住下,住了半年。
简小楼没有听到任何关于第五清寒和素和的消息,因为第五清寒的事情是绝对保密的,只有他们几人和了愿禅师清楚,或许见苦佛尊也已经知道。
急也急不来。
她现如今,同当年百里溪在迦叶寺时的状态差不多,每日听着暮鼓晨钟,安心养胎。半年,宝宝在她肚子里又长大了许多,肚子形状并没有太大变化,她是从龙角的硬度判断的。
顶的她越来越疼了。
不是正常胎动,宝宝故意在闹腾,而且非得挑夜里她困的时候闹腾。整整半年没有一天不闹,怎样与她培养感情都没有用,也亏得是在自己的肚子里,不然非得拿鞋底子狠狠抽一顿。
简小楼算是看出来了,闺女的个性一点儿不像她。
特别像夜游。
特别的任性固执。
“回头我得看看,你和你爹谁能任性过谁,谁能固执过谁。”简小楼轻轻在肚子上拍了一下,长时间休息不好,导致她脸色苍白,眼圈乌黑,嗓音亦有几分沙哑。
此刻正半躺在窗前的藤椅上,本想午睡又被龙角给顶醒了,心情极度烦躁。
藤椅是朝歌专门给她做的,不知道使用的什么材料。
看着是硬邦邦的藤条,睡下去却软软的,恰到好处的托举着她臃肿的身体。
说起朝歌,简小楼如今确认,绝对是夜游亲爹。
学霸属性暴露无遗。
一天到晚的缠着时光问东问西,作为一名修真人士,不去研究天地玄黄,却热衷于时间与维度,画风怎么看怎么奇怪。不过时光所掌握的文明,的确比简小楼知晓的宇宙文明还要高层次。
正打着哈欠,听见朝歌问:“小楼,还是睡不好?”
犯懒,简小楼只抬了抬头:“是啊,这孩子特别倔,才刚生出一些意识而已,就已经知道认人了,怀疑我不是她亲娘。”
朝歌隔着窗与她说话,眉目舒展,心情不错:“虽是个半妖,个性像我们小夜潭,锲而不舍。”
像你们有什么好,简小楼心中腹诽,不敢当面说出来。
朝歌又问:“你给她取好名字了没?”
她摇头:“没呢。”
从“小黑”这名字就知道,她取名无能,简家还有叫“小绿”的鹦鹉,叫“小蓝”的鱼。前一段因为生气,倒是想给宝宝取个乳名叫“闹闹”,又嫌太男孩子气了。
准备回去之后让夜游取名字。
夜游看的书多,有文化。
朝歌微微笑道:“按照我们小夜潭的排辈,她这一代应取个‘闲’字,我表兄家的几个孙子叫做‘闲卿’、‘闲钧’,孙女则叫做‘闲彩’、‘闲愉’……”
简小楼眼皮一跳,咸菜、咸鱼?
朝歌认真思索:“要不叫做‘闲旦’好了,旦,旭日东升之意。”
咸淡?咸蛋?
加上咸菜和咸鱼,准备凑成一桌年夜饭?
哎呦呦,简小楼头疼:“前辈,你们为何连个固定的姓都没有,每一代都随便选个字开头呢?”
不只小夜潭,烟波海蓝星海皆是如此,傲视的上一代全姓“符”。
似乎凤族也一样,素和这一代以“素”为姓,但他父亲名字里根本没有“素”字。
朝歌啼笑皆非:“血脉传承就是我们固定的姓啊,你们人族彼此区分需要姓氏,我们妖族是凭借血脉的。人族血统容易混淆,我们只要嗅一嗅就知道是不是我们自个儿的崽。”
简小楼支支吾吾地道:“前辈,我是个人族,无法接受孩子不和父母一个姓,要么跟我姓简,要么随夜游姓夜。”
绝对不叫咸蛋。
“那随你的意思吧。”
朝歌也不勉强,本身作为半妖,也无法入小夜潭的族谱。
连他儿子都没有入谱,遑论孙女。
是啊,未来已经没有小夜潭了,还计较什么名字呢,思及此朝歌神情略微恍惚。
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又怕弄巧成拙。
他近来不断向时光索取知识,试图拨开眼前的重重迷雾。
简小楼见他郁郁不欢,以为不让他取名之故,连忙道:“不如前辈给取个乳名吧?”
朝歌缓过神,非常乐意效劳:“小楼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我这孙女应是像你,乳名叫做‘弯弯’,你觉着如何?”
“弯弯?”听起来好像还不错,简小楼便抚着肚子道,“弯弯,还不快谢谢祖父赐给你的乳名?”
“她还小,懂什么。”朝歌笑着,看向她凸起的肚子,目光里溢满温柔。
被他“慈爱”的注视,简小楼总觉哪里奇怪:“前辈,我再有半年应就分娩了吧?”
朝歌摇摇头:“还得一年,如今只成型了大半。”
参照一下百里溪那对双胞胎,一年真不算长,简小楼默默道:“第五前辈的诅咒不知怎样,素和的魔性也不确定祛除多久,搞不好等我分娩、弯弯几岁,我们还无法回去。”
朝歌勾起唇角:“怕什么呢,时光不是说了么,无论你们在这里待多久,她将你们带回去时,还是你们离开时的时间节点。”
简小楼满面尴尬:“不是啊前辈,到时候弯弯问我她爹在哪儿,我怎么办,难不成要说,‘你爷爷还没有把你爹生出来,再等等吧’?”
朝歌一下僵住了。
这可是真尴尬,连朝歌都跟着尴尬起来。他倒是满心疼爱他的小孙女,想想也挺神奇,儿子还不知在哪儿,孙女先出世了。
回头让孙女看着自己的爹长大?
“此事……”
朝歌此事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黑亮的眼眸渐渐幽深,从弯弯的血脉来说,夜游是他儿子,他会有个亲生儿子被蓝星海拿来复制海心,这是一个既定历史,并非历史假象。
故而朝歌十分疑惑。
无论符娇,还是被时光操控了的符娇,只要他不被强迫,就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
那么促成此事发生的‘因’会是什么,何时到来?
朝歌摩挲着竹篾纸,忧思再一次爬上他的脸。
朝歌活了上万年,自小四处游学,拜师各门各派,不敢托大历经世事,阅历也是极丰富的。不会像青年人那样,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觉得天下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儿。
他已经到了人族“知天命”的年纪,明白但凡人事,人力有时而尽。
足够努力即可。
然而为了顺应历史去生孩子?
滑稽。
正思索着,意识海里传来一道传音。
朝歌眸光闪烁:“小楼,第五清寒的诅咒有眉目了。”
简小楼心中一凛。
没有前往莲花台,也没去了愿禅师的佛殿。
朝歌带着简小楼去到后山竹林。
迷途寺后山竹林,坐落着一座黄墙黑瓦的小寺庙,一进四合院的结构,占地面积不大。
入内一瞧,了愿禅师侧站在左边,眉目恭敬,而上首正中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看上去比了愿禅师还要年轻几岁的和尚。
相貌却普通了些,也不是普通,总之给人一种过目就忘,好似水中花、镜中月的感觉。
简小楼揣测八成是见苦佛尊。
十方界八圣尊中,唯一一位佛修。
禅房内还有一人,跪在见苦佛尊面前的第五清寒。
简小楼见到他的时候,心头还是忍不住抽了下。短短半年,这个曾经锋利如剑的男人,被折磨的憔悴不堪。
最大的变化,就是他满头小辫子散开了。
因是跪着,乌黑柔顺的长发铺了一地。
内力被悉数封住,无法以神识感应,许是嗅到熟悉的气味,他知道简小楼来了,慢慢抬头慢慢转脸看了她一眼。
清俊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瞳孔黑的吓人,眼白布满诡异黑丝。
不等简小楼有所反应,他已经收回目光。
“弟子见过太师叔。”朝歌双手合十,毕恭毕敬。
“晚辈见过尊者。”简小楼有样学样。
见苦佛尊微微颔首,捻动佛珠并未说话。
了愿禅师看着简小楼道:“简施主,今日唤施主前来,是想告诉你,清寒得留在迷途寺内,不能随你返回四千年后了。”
看来问题比想象中更严重,简小楼忧心忡忡。
了愿禅师道:“清寒的诅咒,毒辣狠绝到超乎想象,不只是魔化嗜杀那么简单,我们没有找到破解之法前,是万万不能再将他放出去了。”
简小楼皱眉:“那往后就有两个第五前辈同时存在了?”
朝歌接口道:“将他秘密关押起来,并不影响外面那个十二阶的第五清寒成长修炼,不会改变历史。等四千年后,那个正常的他依然会遇到你们,再遇到时光兽,回到这里来。”
了愿禅师微微颔首:“等简施主和素和施主回到四千年后,可以立刻来此。四千年岁月,我们应该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法子,若是已经无碍,等你们前来接他,他再出世去,两个清寒完美交接,并不影响什么。”
简小楼的脑子一时间有点绕不过来弯。
也就是说,之前她在火球初遇第五清寒时,其实还有一个第五清寒被关押在迷途寺内,正等着她去接他?
哦,好像有点明白了。
第五清寒突然出声:“何必如此麻烦,废了我的修为,或者杀了我就是了,横竖我已生无可恋。”
了愿禅师轻轻叹息:“清寒啊,贫僧的本意是先救你,若实在救不了,为了杜绝你祸害苍生,说不定真得取你性命,然而……”
“阿弥陀佛。”
一直默不作声的见苦尊者淡淡道,“然而你的诅咒,是个不死的存在。”
简小楼几人皆是一愣:“不死的存在?”
见苦佛尊眉间一丝悲悯:“在我们星域世界内,有一个特殊的种族,是无法被轮回纳入体系的。”
朝歌目色凛然:“鬼族?”
了愿禅师点了点头:“传闻中第一只鬼,原本是个人族阵修。修为在二十一阶,寿元即将耗尽,始终无法步入二十二阶。只差最后一步登顶,他不甘心。他想夺舍,但神魂过强,夺舍会导致对方肉身崩塌。他也不愿转世重修,毕竟一旦转世,三魂唯有命魂重新进入轮回中去,而命魂每次轮回,都会缺失一大半……”
这套轮回体系,简小楼听夜游提过,连佛道都这样认为,看来真是如此。
转世个许多次之后,早不知是谁了。
“转世之后,莫说突破二十二阶,想达到从前的成就都未必。他妄图逃开轮回,于是乎想了一个办法,他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将自己的肉身肢解了。”
脊背发凉,简小楼捂住肚子。
了愿禅师继续道:“谁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或许是有某种高明的法阵加持,肢解过程中,神魂跟着四分五裂,立刻被他徒弟们收入不同的法宝中,连轮回都感应不到。这位前辈最终逃过轮回,他的徒弟们四处奔走,为他寻找一个新的宿体,将他分裂开的神魂一点点注入新宿体中。新宿体慢慢适应,就不会出现爆裂的现象。”
简小楼斟酌道:“并没有成功吧?”
了愿禅师宣了声佛号:“自然没有,只差最后一道神魂注入时,肉身终究承受不住,崩了。崩碎的同时他大半神魂也一同湮灭,只余下一道封印在法宝内的神魂还活着。这道神魂自此寄宿在法宝内,渐渐修出了力量,始有了鬼族。”
就例如怀幽的箜篌,念溟的伞,难怪鬼族都有个寄宿法宝,竟是这么个来历。
简小楼问道:“因为鬼族跳出了轮回,所以永远不死?”
“世上没有不死之物,就连时光能量耗尽之后,都会枯竭。”朝歌解释道,“这个不死,其实与我们血脉代代相传一样。鬼族因为太过脆弱,湮灭的很快,至今没有一个鬼族能修炼到十四阶。我们在杀死鬼族的时候,若是无法碾压式的灭杀,他们的神魂随便逃出一缕,立刻会钻入新宿体中,若是无法及时发现,这个新宿体经过日积月累,就会生出一个新的鬼。”
“还是他么?”
“算是他的孩子。”
就说嘛,鬼族果然是分裂繁殖的。当年去太息林地的路上,简小楼还问过怀幽那老鬼这个问题,鬼族没有实体肉身,没有命根子,是怎么传宗接代的,他还很生气的不肯说。
不过绕了一大圈,这和第五清寒的诅咒有什么关系?
她不懂,朝歌却已经懂了:“师父,您的意思是,尹霏霏在炼制这枚咒印的时候,先将作为引子的胎儿炼成了鬼,粘附进了第五清寒神魂内,伴随他生生世世?”
“应是如此。”了愿禅师无奈的看向满面震惊的第五清寒,心知他也已经明白过来了。
“灭杀掉他的神魂不行么?”朝歌询问。
“根据师叔的推测,清寒一旦身死,他中了诅咒的神魂不能灭杀,只能任由转世。”
“为何?”
“灭杀时,可能会碎裂,我们谁也无法保证可以灭杀的一缕不剩,一旦逃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转世,尚且可以确定是谁,再给他抓回来关着。
若是转而入了鬼道,背着嗜杀疯魔的诅咒,不断分裂,那真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劫难。
第五清寒跌坐在地上,震惊过后是恍惚,恍惚过后是凄然:“那、那我岂不是想死都不能死?我不死还能控制自己,若是转世,被魔心腐蚀……”
“是这样的,清寒。”了愿禅师不住的叹息,“若是我们找不出祛除诅咒的法子,你恐怕永远要被囚禁在迦叶殿莲花台,每一世。”
“那个女人真是够毒的。”朝歌原本还觉得第五清寒有点活该,对尹霏霏的做法并无感觉。
“报应哈,都是我的报应!”
第五清寒忽地凄然的大笑起来,“谈什么除魔卫道,论什么匡扶正义,未曾功成,我自己倒先成了一个斩不死,杀不灭的怪物!”
简小楼戚戚然,尤其是联想到第五清寒或许是她师父。
她看向第五清寒,他正垂着头,长发滑下遮住了他的双颊,看不到他的脸,但表情可想而知。
她的眼圈不自觉微微泛了红。
这个恶魔诅咒一听就很恐怖,见苦尊者真的能解开么?
四千年后,她回来迷途寺,真的能带走他么?
都只是安慰他们吧?
她动了动脚,想上前与他说几句话,被朝歌拉住。
朝歌摇了摇头,示意她第五清寒如今需要的是接受,而非安慰。
朝歌与简小楼离开,第五清寒也被重新关回迦叶殿莲花台。
见苦尊者停下捻动佛珠的手:“了愿,这是你的一场劫缘。”
了愿禅师何尝不知,双手合十道:“师叔,弟子随缘。”
见苦尊者无波无澜地道:“但你不可能看顾住他每一世,我也不行,迷途寺更不行,我们都会消亡,他的诅咒不会。”
了愿禅师问道:“师叔当真没有办法么?”
“是有个法子。”
“还请师叔赐教。”
“以毒攻毒,炼制一枚佛印,压制他的诅咒。”
了愿禅师一怔:“什么佛印?”
见苦尊者道:“他的诅咒弑杀,便以无上佛法炼制一枚戒杀咒。”
了愿禅师蹙起淡眉:“师叔,诅咒乃是歪门邪道,如何能与佛法相融?”
见苦尊者薄薄叹了口气:“所以我甚为犹豫,只因此戒咒在熔炼完成后,除了戒杀,可能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料的后果,若是遗害了后人,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啊。”
了愿禅师念了声阿弥陀佛。
见苦尊者摆摆手道:“罢了,暂且先想其他法子,尝试祛除看看情况。”
路上,朝歌去向落拓和尚辞行。
简小楼沉默不语的回到暂居的禅房小院。
刚走进月门,宝宝就在肚子里一阵拳打脚踢,她疼的叫出了声。知道什么原因,了愿禅师说素和已经祛除完肉身魔气,从莲花台回来了。
她心里郁闷,明明她才是亲娘。
“素和?素和?”她扶着腰,背靠拱门站着。
“干嘛!”
素和慢悠悠的从房间里出来,这半年被莲池水折磨的够呛,他本身属火,畏水是正常的,奈何黑魔火只能靠莲池水来净化。
他现在只想睡上几日,休养一下。
可是回来没见着简小楼,也不知他宝贝女儿怎么样了,放心不下,一直撑住坐在屋里等。
听见简小楼的呼喊声,一个激灵就从椅子上冲到门口,却又慢慢推开房门走出去,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看着她。
心里一紧,为何这般憔悴?
简小楼只觉得肚皮快要被踹破了,招招手:“你赶紧过来,赶紧过来,跟我闺女解释一下。”
解释?素和纳闷着上前,瞧见她凸起的肚皮被踢打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吓了一跳,手足无措:“是不是要生了?!”
“生你个头!”简小楼长喘一口气,“打从咱们换回肉身,弯弯就很排斥我,怀疑我不是她亲娘,怀疑我把她亲娘给害了,天天折磨我。”
“弯弯?你取的乳名么,这么小的宝宝,哪里会有如此复杂的思想?”素和认为不过是胎动的比较剧烈,毕竟是个半妖,然而瞧着简小楼痛苦的模样,几经犹豫,伸出手探在她肚子上,渗进去一些气息,“乖女儿,不要太调皮。”
弯弯真就一下都不闹了。
素和眨眨眼,收回手,弯弯又就开始用小肉角顶。
素和再将手探上去,弯弯再次安静下来。
懵怔片刻,素和哈哈大笑,先前的疲累一扫而光:“好好好,不亏老子辛辛苦苦养了你九个月,真是我亲闺女啊!”
简小楼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又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