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故司徒杨赐的葬礼倍极哀荣,场面搞得极其宏大。等到安葬时,灵帝命侍御史持节送葬,兰台令史十人遣羽林骑士轻车介士,前后都奏响鼓吹,又下令骠骑将军下属及司空仪仗队伍送葬至墓地,公卿以下都参加了葬礼。
就在葬礼之后,天子刘宏准了郭斌觐见的请求,将他叫过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可称得上是狗血淋头了。然而即便如此,一直对郭斌心有忌惮的中常侍张让却丝毫不敢在他面前炸毛,待觐见结束后,更是亲自引路,恭恭敬敬地将郭斌送出了宫门。
要知道,郭斌离京后的一番作为可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北上塞外三城的事情,因为在天子那里早有报备,故暂且不论,而南下交州却不是小事。身为颍川郡守,郭斌守土有责,况且如今黄巾余孽肆虐中原,一地首长的担子更是不轻,就算颍川剿灭黄巾军得力,境内绝少见到山贼草寇侵扰,可国法毕竟是国法。
可这暂且不论,郭斌最胆大包天的事情,却是他竟敢带人将林邑国王掳到了洛阳来。所幸林邑国小民贫,若是在塞外,郭斌胆敢妄自率军挑衅边地的匈奴人或鲜卑人,那罪过可就大了,说是妄启边衅也不为过。
所幸郭斌将事情做得漂亮,要知道俘虏一国之主献于陛前,那是何等荣耀之事。不要说郭斌这个小小的颍川郡守,便是天子刘宏,因为这事儿也要告祭太庙的。实在是太露脸了,整个东汉一朝,除了光武帝刘秀有这个能耐,能有如此“丰功伟绩”的天子确是凤毛麟角。而且郭斌也不是惹了事儿便将烂摊子扔给交州,自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派何曼率军南下的事情如何能瞒得过人去?
每到王朝末年,诸事大多不大较真,郭斌如此作为,若放在汉高祖、或是光武帝朝,说不得要革职去官,甚至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如今却只是一顿训斥便罢了。要天子刘宏将这事放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托了从交州运送甘蔗北上的福。
刘宏听说郭斌又找到一个做生意的新门路,心中也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个郭潜阳,倒真是个做买卖的好材料,不亏了那个善财童子的雅号。”可是惊叹过后,他自然又开始思考郭斌这运送一次甘蔗收益几何了。郭斌对刘宏也算得是极了解的,于是面上装作极为难地道:“微臣知道瞒不过陛下去,这甘蔗从岭南一路走海运到颍川,其中虽无税卡,却毕竟是做生意。这样,便每年上缴十万钱作为来往各地的税钱,陛下以为如何?”
刘宏正考虑如何从郭斌身上薅羊毛呢,听郭斌开口就是十万钱,先是一喜,再是一惊,却是面不改色地冷哼一声,道:“哼,你小子倒是好算计!每年五十万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登时,郭斌满脸黑灰,哭丧着脸道:“陛下,微臣小门小户小买卖,赚点儿养老的银钱不容易,您下手倒是轻点儿啊!”
刘宏见状,不由莞尔,随即板起脸来,道:“你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朕的话那是金口玉言,既然说出来了,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见郭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心中颇不忍,便继续道:“这每年的五十万钱,非但是这一条商路的赋税,连着香山岛朕也御批给你去建设庄园。”
刘宏身为天子,如此捞钱也实属不得已。如今黄巾之乱刚刚平定,各地大大小小的山贼、土匪又冒出了头,再加上西北羌人作乱,北宫伯玉等率领数万骑兵打着诛杀宦官的旗号入寇三辅,侵逼园陵。天子虽派遣了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及中郎将董卓征讨,都不克,而叛军实力则进一步扩大,拥有十万之众,天下为之骚动。一时间,原本“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的大汉天下,似乎竟处处都是口子。
朝廷要用钱的地方极多,可刘宏手中却也没有余钱,所幸郭斌曾给他出了诸如博览会那样的许多赚钱的主意,刘宏还有点儿家底,可经过黄巾军一搅和,又是所剩无几了。因此,为了筹措西北军资而费尽心思的刘宏,便重新将心思打到了卖官上去。如今郭斌既然硬是往枪口上撞,那刘宏还不给他攥出团粉来?郭斌能赚钱,这在天下都是有名的,他当然不会客气了。
郭斌见状,暗道不趁着如今多捞点儿好处,那就捞不到了,竟与刘宏讨价还价起来:“既如此,那微臣便认了。只是这一路飘飘荡荡地,没个落脚点,着实危险得很,便请在夷州岛上建设一处庄园,以作中转之用。”
这时候,刘宏身为天子的大气便体现出来了,大手一挥,道:“罢了罢了,都准了。你自己派人去找地方,找到合适的便可建设庄园,朕御批的。”
夷州岛地处偏僻,大多是些当地的土人,大汉都没有派官员去过,刘宏自然不放在心上。
郭斌却是大喜过望,随即又谄笑着道:“陛下,眼看如今天色近午,微臣自寅时便进宫等候陛见,如今已是饥肠辘辘。嘿,也不知道这宫中的佳肴美馔是个什么滋味。”
看了他这个样子,刘宏的脸再也板不下去,噗嗤一声差点儿笑出声来,指点着郭斌道:“你这小子,就知道混赖。罢了,今日朕便大方一回。”随即扭头对侍立在身侧的张让道:“吩咐下去,今日朕赐宴,多给郭卿家来一碗粟米粥。”说着斜睨了郭斌一眼。
不是郭斌有意出乖露丑,他此次进京,参加杨赐的葬礼固然重要,将香山岛与这条由南往北的近海商路在天子刘宏面前挂上号,从此名正言顺、合理合法地做生意,也是一件大事,否则船队要经过如此长距离的运输,少不得要打通沿途官场,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若没有个正式的名目,始终不合适。
虽然不愿意承认,郭斌在世人眼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帝党,因此他有必要将这件事对刘宏坦白。况且当初他一怒之下便妄自攻入林邑国都,将林邑国王范熊掳了来,也确实是够胆大包天的,他也需要就此事得到刘宏的谅解。因此,在刘宏将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郭斌心中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是他贱,不被人骂不舒服,而是刘宏肯骂他就说明当今的天子还是拿他当自己人。人心就是这么奇妙,总是将最客气守礼的自己展示给陌生人,一个领导若是不将你当做自己人了,说话自然也是客客气气。不要说刘宏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又有生杀予夺之权便会跳出这个规律。即便是天子,接触的时间长了也与普通人一般无二,在外人面前自然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若是于自己人面前还要摆架子,如何能够收服人心?
说到底,天子玩的也不过是平衡那一套罢了。就拿刘宏来说,外戚、宦官、豪族之间的关系需要平衡;中原豪族与西北豪族之间的关系需要平衡;除了这些,内朝与外朝的关系需要平衡;朝中各个大臣之间的关系需要平衡;各地郡守的任命也需要平衡。什么是帝王心术?不过平衡之术罢了。只有手下各个部门、各个大臣相互之间有矛盾,却不敢拿到桌面上说,还必须得同舟共济将工作做好了,才是上位者最喜欢看到的。
下面的人整日里只知道勾心斗角,搞斗争、整人那一套,正经工作却没人做,那固然是不可以的。可若是手下之人关系融洽,一团和气,沆瀣一气,那上位者便只有被蒙蔽的份儿了。当然这其中也有轻有重,寻常之人还则罢了,若是做宰相的与手握重兵的将军搞到一起去,那天子之位便要乖乖不得了。
因此,听到天子刘宏上来便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郭斌浑身的骨头竟仿佛轻了三两,他知道这次算是过去了,这也是张让不敢对郭斌炸毛的原因。
张让自少年时便在宫廷中做事,汉桓帝时任小黄门,汉灵帝时张让、赵忠一起升为中常侍,封为列侯。可以说他伺候了两代天子,那是人精一般的啊!久在宫中,事情拎得清固然是一方面,了解天子刘宏的喜好,摸清了他的脾气,才是获得圣眷的根本。
刘宏贵为天子,何曾对一个郡守如此言谈无忌过?而且,历来的郡守都是以正人君子自况,又何曾与天子聊过做生意的事情?即便他们懂得做生意,也没有人敢在刘宏面前如此不敬啊!也就一个郭斌,自从首次进京得到天子接见,两人竟是相谈甚欢,郭斌更是给天子出了个搞商品博览会的主意。如今这个博览会越办越大,每年的收入近千万钱,这即便是在刘宏看来也是一笔了不得的大财富啊!崔烈通过程夫人花了五百万买了个司徒的位子,搞得天下骚然,骂声不断;可这个博览会,非但天下各地的商贾争相前来,便是朝中也是一片颂扬之声。其中高下,一看便知,也难怪天子如此看重郭斌了。
见到刘宏竟开口将郭斌训了个狗血淋头,张让心中虽也是极畅快,却不敢真的在郭斌面前拿大,毕竟即便是以天子之尊,刘宏也就是在口头上骂骂便得了。在刘宏乃至张让的眼中,小小的林邑国算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