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慢慢地靠在浴桶上。
是他一时伤怀,又想起那些旧事了。
大仇未报,要杀他的人比比皆是,现在还不是伤怀脆弱的时候。
他撩起水,浇在自己身上,听到门外鬼若和鬼相相继离去的脚步声。心中想:看来来的是条大鱼!
穆典可小的时候最爱闹,哪儿有热闹往哪钻。
他本来是偏稳重的性子,也被她带得活泼好动。
只是后来他离开长安到了漠北,她也被穆沧平一把大火烧出洛阳,两人在西凉重逢,再也不复当年的模样了。
岁月像一把沉重的刻刀,将他们由内而外,伤筋动骨地重新雕刻了一遍,摒去那些飞扬跳脱的气息,只留下那些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沉重。
他们两个又变得一样了。一样地不爱说话,一样地好静嫌吵。
他往穆典可身边送了一个余离,逼她收下了,自己却是没有带护卫的习惯。
徐攸南亲自挑了几拨护卫送过来,都叫他以办事不力为名给撵走了。
鬼若和鬼相是徐攸南从千羽手上抢过来的,是天字宫十大天干里的甲干杀手,也是千羽十分得意看重的两个外门弟子,身手是他亲自指导过的。
严格说来,鬼若和鬼相应该算穆典可的师兄。不过明宫之内并不讲究这些,只有你强我弱,没有礼让谦恭。
杀手最知道杀手的路数,因而最懂得护卫。
鬼若和鬼相来了以后,金雁尘的日子确实太平安逸了许多。这才同意将两人留下。
鬼若和鬼相两人俱身手了得,以一当十毫不夸张。往往鬼若还一步没动,鬼相就将一众杀手撂倒了。或者鬼相正在同金雁尘回着话,那边鬼若就把暗处的杀手揪出处理掉了。
今天难得需要他们两个同时出手。
金雁尘叫热水泡的头有些发晕,正打算起来了,忽然间听门外一阵轻微响动,心头不由得一凛:有人来了!
那脚步声很轻,不疾不徐,刻意模仿着轻岫走路的节奏。若非金雁尘警觉,根本不会留意到其中细微的差别。
调虎离山,筹划得倒是很充分。
金雁尘佯作不察,依旧闭眼仰靠在浴桶上。细数着那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那人已进到浴桶前三尺。金雁尘忽然睁眼,破水而出。
他的速度十分快,像头蓄势而发的豹子,敏捷地窜到了墙边,顺手捞起了紫檀木架子上的长衫,右手抓过靠在墙边上的玄铁长刀,一脚蹬上墙根,身形暴起,一刀劈下。
刀去如风雷。
细细的血线从来人眉心生了出来,迅速向下延展,竟是将个活生生的人从中劈成了两半。
在那具身体向两边裂开之前,金雁尘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是王妪。
金雁尘有记忆以来,王妪就跟在金采墨身边。今天白天,金采墨还一边哭一边跟他说,这么多年,身边就只有一个跟着她从金家出来的王妪最贴心,最知道她的苦处。王妪三岁就做了金采墨的伴读,不离不弃地跟着她,从王小妹熬成了王妪,终身都没有嫁人。
若这样的人都可以背叛,还有谁是不会背叛的?
金雁尘只觉得心底发冷。
他想起了金哲彦。金家四爷金哲彦是出了名的重情义之人。然而最后,金哲彦却被自己最信任的朋友从背后捅了一刀,当场毙命。
直到现在,金雁尘都记得父亲临死前那双瞪出了血的眼睛。
男儿从不畏惧流血,怕的是,这伤害来自亲近和信任的人。
略一分神,一道女子身影便自屏风后面无声无息地飘到了金雁尘跟前。
那人身着一袭淡绯色长裙,脚踩高屐,走起路来裙摆像两边摆拂,格外地摇曳多姿。额上悬了一块水蓝色的菱花状玛瑙石,下巴微尖,鼻梁高挺,笑颜里充满了温柔爱怜。
她的脸上在笑,眼睛也在笑,眼睛的最深处却是冷的。
只是金雁尘看不到她眼睛深处的杀意,他已经完全愣住了,喃喃出声:“娘。”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剑,一面笑,一面朝金雁尘的心窝刺来。
剑尖近身只剩下半寸,金雁尘眼神骤然清明,挥刀挡在了胸前。“嗤”一声锐响,剑尖抵在了玄铁打造的刀身上,叫嚣不前。
女子神情大骇,似乎没想到金雁尘会突然清醒过来,收剑再刺,却刺了空。女子转身欲逃,金雁尘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左手牢牢钳住女子的臂膀,右手弃了刀,紧握成拳,对着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狠狠砸了下去。
那是一张跟乔雨泽生得一模一样的脸,可是那不是乔雨泽。
天底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金雁尘的拳头落了下来。
这一拳带着痛,带着恨,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跟力量。这一拳砸下去,他再也站不稳,往后连退了几步,撞倒了身后的屏风。
女子的颅骨不知道碎成了多少块,面容扭曲,再也看不出初时的明**人。身体软绵绵地跌倒地上,像一个没了生机的破布娃娃。
金雁尘不敢看那女子的脸,转过头,只看到满地水蓝色的玛瑙碎片。蓄在眼眶已久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的母亲,死了三年了。
他亲手把她从血泊里抱出来时,她的身体已经僵硬,没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带着嫣然笑意。
出了长安后,他也再也没见她那样笑过。
他坐在戈壁滩上喝了一夜的酒,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今天,他亲手杀了她一回,这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烟茗和轻岫闻声冲进来,见金雁尘仿佛被魇住一般,静立着垂泪,俱是一愣。
烟茗最先反应过来,拖着轻岫便往外跑,跑出许远,还跟做梦一样,两条腿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轻岫喃喃道:“圣主……是哭了吗?”
圣主是那么刚强的一个人,高高在上,无坚不摧,他这样的人,也会哭吗?
轻岫觉得心口有点疼,她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陪着圣主,安慰他?他一定是特别特别难过了才会这样吧?”
烟茗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能去!我们今天看到圣主哭的事,跟谁都不能说。”
轻岫不太明白:“为什么?”
烟茗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要相信我,千万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以前姑娘哭的时候,也是偷偷躲起来哭,从来不让我们看见。”
说到穆典可,烟茗惶惑不安的心忽然定了下来:“你去门口守着,一定要听我的,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进去。我去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