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挺荒谬的,穆典可想。
窗外鹅毛雪纷纷,正同暮云惨。
她扭过头去,沉默地望着天上雪,过好久,方才缓缓撤回视线。不知道那短暂的光景里,她是想到了什么人,还是想起来什么事。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空自怅然。
“我来这里,有两件事情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答。”穆典可垂下眼眸,拿铁钳拨弄着盆里的火炭,嗓音清冷,像掺了刺骨的雪粒子。
也只有这个时候,百翎才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你和千羽是否同一师门,你们的师父,叫王朝凤?是前朝的一个刽子手。”
“是。”百翎回答得很痛快。
同样的问题,徐攸南也问过她,只是不如穆典可这般直接罢了。
“王朝凤可有教过你们操纵‘复音虫’?”
“教过。”因为早有准备,百翎这次仍然答得很快,“但我从未使用此技向穆门中任何人传过信,我对徐攸南也是这么说的。内奸另有其人,否则他不会让我活到现在。”
“徐攸南还问过你什么?”穆典可这时抬起头。
“他问我认不认识杨婆婆,还有杨婆婆的儿子赵乐町。”百翎目光坦然,“杨婆婆我不曾听师父提起过,但赵乐町获罪流放时,师父曾派千羽下山营救过。千羽去晚了一步,只赶上替赵家人收尸。赵乐町有一个女儿,随赵家女眷一道卖入贱籍,我和千羽后来去找过,但是没找到。那孩子如果还活着,今年该有二十一岁了。”
到此时,穆典可没有从百翎的言语神态中发现任何破绽。
如果徐攸南也曾找百翎谈过,之后放心地把护送宁苇霜母子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在滁州与八俊暗通曲款、传递消息的那个人并不是百翎。
至于究竟是谁,她离开明宫已久,这已然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娄钟送进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衣,随衣还有一封信,墨透纸背,放下两样东西就出去了。
“衣服是宁苇霜做给你的。”穆典可说道,“听说你与徐攸南立下一个契约,守护宁苇霜母子十年平安方得自由。现在这里不需要你了。你把这封信拿给徐攸南,他看了自会明白。”
百翎展开信纸,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字:“然”。
然,就是让徐攸南相信百翎说的有关她们在洛阳的一切。为防信落到穆沧平或者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手中,能写进信里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百翎到此时才相信,穆典可是真的不打算同她清算了。
“你变了很多。”百翎说道,“你从前是不可能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不会在意别人有没有苦衷,也…不会这么容易原谅人。”
“以前,我也很不喜欢自己。”穆典可说道。
百翎稍愣了一下。
“而且我对你也谈不上原不原谅,只是算了。”穆典可说道,“放过自己吧,百翎。你眼里没有怨憎的时候,其实真的很美。”
言毕她走了出去,一抹银红融入苍苍风雪中,“江湖不再会。”
***
一级一级山,一层一层院。
环院修竹覆着晶莹的雪,一节一节,经冬犹绿。
半山腰拔地一座独院,幽掩此君中。门上竖匾上书着三个匀长秀美的小篆体——“琅玕居”。
庭中俯瞰,可见得山下历历竹影,错落房檐,井台栏杆尽收眼底。
毓敏一局棋罢,看了看房中漏刻,负手踱下山去。
那江正往院门口挂灯笼,远远见毓敏博带飘扬、顺级而下,挥手招呼,“敏爷,要出去啊?”
毓敏笑点点头。
靳小金从对面的院墙上冒出头来,“一步就能下山的事,干嘛搞这么麻烦。六百多级呢,不着急吗?”
毓敏耳力好,自是听见了的,仍然一笑。
靳小金好无趣,跳下墙,回去继续贴春联了。
一个素服女子坐在堂屋里,将需要分贴在各个房屋的大小楹联分出来,细刷上浆糊。
靳小金提着红彤彤的春联站在门正中,瞅准位置跳起来,“啪”一声,将红纸拍在墙壁上,自上而下,飞快地一巴掌抹到底。
“祖传手艺了。”靳小金叉腰骄傲地说,“又快又齐又平整!”
边秋抿嘴笑,刷完了春联,就又坐回到桌前剪窗花了。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福字,新趣又好看。
人也好看。清清爽爽,不加粉黛,往那一坐,就是一幅画。
两天前,靳小金她爹——常家堡最大的马总管老金领着这位“故人之女”上门,真是把靳小金吓了一大跳。
老金的故人她没见过整一百也有八十了,一多半长相潦草,像女娲捏人时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合着居然有个好看的漏网之鱼。
可惜了,那位好看的漏网故人已于两月前仙去了,临终“托孤”,希望老金能收留自己无依无靠的女儿。
靳小金心中也有疑,只是怕老金伤心,就什么都没问。
一个怀胎四月的女子父死之后无处去,只能在寒冬腊月里挺着大肚子去投奔父亲旧时的好友,不用想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何必去戳人家的心窝子呢。
***
放石居真的有石。
一块沉稳古朴的巨型泰山石横卧院门后,恰如一道天然影壁,正好挡住院中光景。
四九严寒时节,屋内却并没有生火。
良庆袒着肩,坐在开敞的大门后单手给自己涂药,结实健壮的上身布着十多处刀箭伤,疤痕可怖,皱皱地爬在古铜色皮肤上。已是半月前旧创。
最瘆人还数后背上的四根手指印,指形粗大,参差如锯齿。自肌肉深处往外透着淡淡烟青色,像一戳就破的葡萄冻子。
最初指痕有寸深,可见肋骨下脏腑,经十多天药力渗透,方才缩浅至如今一厘,却也是骇人。
毓敏拈支梅花在手,转去良庆身后,见此状深吸了口气,“好阴毒的功夫!”
良庆面无表情地往肩背上缠白绷布,穿好中衣,外衫也不套一件,就去檐下抓雪来搓手,说了句,“腌臜东西!”
厌恶之情溢于表。
毓敏笑了,“看来那位黄公公下场不怎么好。”
当然不好,一颗脑袋被砍成三瓣,死得不能再死。
毓敏转身把梅枝别在门框上,“折梅谒新槛,赠予一枝春。向主家讨杯暖屠苏。”
良庆平素滴酒不沾,又新归家,哪里有备这些,只好让轩辕同去隔壁借。颇感不耐烦,“你就不会自己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