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显没说话。
莫垣倒忍不住将穆典可看一眼。他没有见过方显和穆典可势同水火、针锋相对的样子,自然不能理解穆典可此时的一番举动。
抛开显赫的家世不说,方显自己就是位列一品的大将,穆典可以民见官非但没有行礼,从从容容往那一坐,倒像接受故旧拜访一样。
方显居然也不在意。
“都是知根底的人,还是正常说话吧。”方显一甩衣摆坐下,接了青葙递来的茶,“四小姐的夸奖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领受的,吓人。”
穆典可难得诚心夸方显一回,就遭他一盆冷水泼下,好生无趣。遂不说话了。
方显转头看莫垣。
莫垣解意,道:“大将军有要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又叫了声:“仓仓。”
莫仓仓一看方显这架势,明显和穆典可有过结啊,还想留下来看热闹呢。听莫垣唤自己,不情不愿地挪过来。
固安堂里,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这个做派严肃的大哥了。
一干人等摒退,当然良庆除外。
“就开门见山吧。”方显将茶盏搁在手边几案上,“昨日洒金街上有人杀人,冒的是吾治下虎骁营之名。今贼匪尚未擒获,有些案情细节,须当面向四小姐请教。为京畿安定计,还希望四小姐能够知无不言——”
方显文绉绉一通,大摆官威。
说到最后,想起酬四方那个至今没有问明白的案子,心里就一通憋屈,加重语气厌烦道:“休再插科打诨。”
穆典可还没开口呢,就被扣上了一顶大帽子,圆睁双眼道:“杀了什么人?天子脚下,可真是猖獗啊。”
方显一噎。
苦主跑了,现场只留下十几具穿着虎骁营兵服的尸体。他能说贼人把自己杀了?
“穆典可——”方显换了称呼,严厉道:“洒金街之事你我心知肚明,这里也不是府衙公堂,你大可不必作态遮掩。”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打什么官腔!
“大将军想知道什么?”穆典可笑着问道。
如穆典可所见,方显自从滁州回来,极痛则通,性情反而开阔了不少。自问也养出了几分静气,不知怎地,一见穆典可就窝火,见她笑就觉别有深意,态度配合更疑她留有后手——怎么落下这么个毛病!
硬邦邦道:“主谋是谁?”
穆典可的回答不出所料,“天师道道君歆卬。还有帮凶施叠泉。”
主谋是歆卬,容翊昨日便推断出来,再向穆典可询问一遍,是为了确认无误。至于施叠泉其人,方显倒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个为财货奔走、两面三刀的江湖客,构不成太大威胁。
“禁卫军在洒金街上发现了马的尸块和被金属利器切碎的房屋马车残骸,还有这个。”
方显摊开手掌,若不凑近细看,很难发觉他掌心还躺着一段寸长细丝,正是从现场找到的切风铁碎段。
以切风铁之坚韧,碎断成这样,实在匪夷所思。
切风铁碎了,便无法清查其数量,只能来问穆典可,“你可能估量,现场到底有多少切风铁?”
说实话,方显对穆典可能给出确切答案是不报希望的。
歆卬选了个好时机,战斗起时,天正暴雨。莫说细如蛛丝的切风铁了,就是一指粗的麻绳,张拉在那种泼天连雨里,也不那么好辨认。
不想穆典可还真就知道,“约莫——”她想了想,很干脆地说了一个数字,“四百丈。”
方显眼都瞪大了:“你确信?”
穆典可也晓得这个数据有多惊人。
据徐攸南所说,当初由皇帝御批,容家督造,历时一年,也才练出了整五十丈丝。
这一年,固然要刨去兴建作坊、招募人手这些前期筹备所花去的时间,也要考虑投产之初工艺不熟,颇多残次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算,这个速度,委实算不得快。
后来停产,也是因为炼制成本太过高昂的缘故。
耗国库之财炼造尚且嫌贵的切风铁,歆卬一个教派道君,手上竟握有成丝四百丈,穆典可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不敢相信的。
“你确定没有算错?或者是看错?”方显又问了一句。
穆典可摇头。
她是在与田菊笙合奏破笼时,看清了面前一张切风网的疏密。其它四面虽然没有亲眼见,但以车马被切割的程度来看,只密不疏。合算切风铁布置的高度、纵深,以及街道的宽距,大约就是这个数。
“或有出入。”她肯定地接了一句,“但只会更多,不会少。”
方显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深思一刻,颇是诚恳地说道:“你能否将当时的情形与我详说一遍?”
穆典可便将歆卬如何以道中设伏,如何织笼,如何安排弩弓对射……一一细说了一遍。
至于良庆突围大杀天师道弟子,自己在田菊笙的帮助下以弦乐破笼的部分,只是简略带过了。
方显的表情像是听了一个极荒诞无稽的鬼怪故事。
“这样都没被杀死,你可真是命硬。”他由衷地说道。
穆典可才不屑与他置气,“所以啊,将军若想报往日旧怨,可要多费些筹谋思量了。”
方显“哼”了一声,“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
又说道:“你也忒夸大其词。三尺之琴,桐木为躯,蚕丝作弦,何以有如此大威能?还能切金断铁?!”
恰此时,天边一阵怒雷滚过,炸开时震得窗牖一颤。
“看见没有?”穆典可指窗道:“一切声响皆由动来,反过来,声音也能撼得物动。至于能有多大威能,大将军是领兵之人,我便说一你切身易懂道理。
如大雪封冻时候行军,一人一骑过河,纵使人强马壮,不能奈坚冰如何;若是百人百骑同渡,不过声势大些,也没什么要紧;可若这一百人行止同步,一百骑踩踏如一,则势可同千军万马,最后自是一个破冰坠河的下场……”
方显听得云雾里,兵马渡河的道理他懂,可是这根切风铁有什么关系,跟穆典可弹琴又有什么关系?
穆典可从小聪明到大的,听人说理从不用听全了,闻弦歌即知雅意,见方显一脸懵然,便有些嫌弃。
何况现在是她在说理,听者懵懂,难免有些挫败,兴味萧萧道:“罢了,同你一个不知有冬的三季人说这些作甚?”
方显脸都黑了。
是你自己要说的!说一半又不说!
还骂我是个蚱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