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妹妹的兄长,看天下男子泰半是不顺眼的。
这一点上常千佛深有体会。
所以当饭桌上穆典可说起黎安安找茬寻薄骁打了一架的事情,他一点都没觉得意外。
“如你说,笑笑待薄骁是有些不同的。安安比你更了解笑笑,当也能看出来。”
常千佛道,“那在他看来,薄骁就有装傻充愣之嫌——打着知己好友的名义,受着笑笑额外的好——能看顺眼了才怪。”
“不至于罢?”穆典可略诧,“薄骁如今的为人,我是不大了解。可就我所知道的几件事情当中他的表现来看,也断没有如此糟糕。”
“有偏爱就有偏颇。”常千佛笑道,“薄骁就算是圣人,安安也能给他挑出一堆毛病来,和他事实人品并无关系。”
穆典可听常千佛分析头头是道,忽想起两人回洛阳之初,穆子焱看常千佛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约同此理。
便给常千佛碗里夹了一大筷菜,颇有抚慰之意,“你受委屈了。”
常千佛居然立刻就能领会,“不委屈不委屈,舅兄肯训诫,那是看得起我。”
可见苦久。
双胞胎正处在凡事都要争一争的年纪,见娘亲给爹夹菜了,马上把碗抬起来,“娘,我也要。”“要吃肉肉。”
穆典可正抬指揩去常千佛唇边一滴不小心溅上的汤汁,没工夫理会两个小的。
最后是常居彦站起来,给两个弟弟一人碗里布了两大块肉。
“快吃,比爹的还多呢。”
要说常居彦现在很有些长兄风范了,知道怎么挠两个小的痒处,让他们乖乖听话。
果不其然,在“多”之一字上的满足盖过了被亲娘冷落的委屈,两张一模一样的肉嘟嘟脸瞬即转阴为晴,埋进碗里快乐地“呼哧”“呼哧”吃起来。
常千佛赞许地看了长子一眼。
这很好!大带小,两个粘人精就不必总缠着他媳妇了。
“安安举动是失理,但结果就很有意思了。”穆典可接先前的话,“薄骁输了。”
“噢?”常千佛终于露出了惊讶色。
倒不是他看不起黎安安。
黎安安这人可说极其聪明,奈何玩心重。只有一半心思用在了正经事上,剩下那一半要匀给赌庄,酒楼,舞坊……还要留些精力撩拨漂亮姑娘。
武功不差,但也绝称不上好。
跟薄骁这种少年成名,早早就跻身“八俊”的真高手没得比。
“舟上比武,谁先落水算谁输。”穆典可道,“安安讨了惯乘船的便宜。但薄骁这么些年功夫毫无长进,实在说不过去。”
“他讨的便宜可不止这一项。”常千佛笑了,眉宇洞彻,“输的人不光输了,还得众目睽睽下狼狈入水——你让我和三舅哥这般比法,我也不敢赢。”
***
黎笑笑半夜听到敲窗声。
她翻了个身,没理会。常家堡里,断不会有歹人如此猖獗。多是黎泓黎景那两个小鬼恶作剧。
窗外人似乎好耐心,隔一会,又敲。“笃”“笃”“笃”,不轻不重,颇富有节奏。
“好像我薄叔敲门的声音。”小杜鹃也被吵醒了,揉着睡眼嘟哝说道,就下床去找鞋。
不一会回来了,摇黎笑笑,“笑笑姐醒醒,是我薄叔,他找你有事。”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黎笑笑刚入睡又被摇醒,十分不乐意,“大半夜的。”
忽然一甩头,拱背起,睡意也去了大半,“你说谁来了?薄骁?”
常家堡的守备不是盖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啊。”小杜鹃打个呵欠,摸上床,继续倒头睡,“还挺着急的。”
独留黎笑笑一个在黑暗里睁着眼,脸色一再变幻,至于古怪。
她是性子大咧咧不假,不代表心眼也粗。薄骁比武输给黎安安这件事情,就很离谱。
尤其是在黎安安说话阴阳怪气,几次三番给薄骁难堪的前提下。
睡前她还琢磨这事来着。
兵来将挡。黎笑笑抓了抓头发,下床套了件外衫就出去。
初三夜月如钩,繁星满天。
稀微星光将探着三两花枝的浑圆窗洞投上屏风,中有一人,正是折枝在手,倚着窗框看月亮的薄骁。
“你找我?”黎笑笑问。
薄骁这时也听到了脚步声回头了,身后一弯纤纤月,洒一点微薄月色氲开他的眉眼,像有一滴水落到了墨画上。
朦朦胧胧,氤氲不明,有种难言喻之美感。
她从前倒没觉得薄骁能跟美扯上什么关系,反是他身上那股子散漫不经心的气质,叫人见过之后难忘。
——过于独特。
“嗯,有事。”薄骁道,“我说完就走。”
此话过后却无话。
黎笑笑心中隐约生出些念头,也没说话。两个一站一坐,隔一匹月纱,眉眼俱昏,呼吸声清晰可闻。
说不出的诡异!
到底黎笑笑是女子,脸先红了。
薄骁不知是不是看见了,就笑了,“笑笑,有些话我实在羞于出口。我不是驽钝的人,你的心意,我多少有所觉。要你兄长来逼我,我觉得惭愧,也越发觉得自己从前恶劣。”
“哦。”黎笑笑脑袋有些懵,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黎安安就是那么嘴欠一个人,你别放心上。”
薄骁又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身无长物,性子又懒散,还不大会体贴人。原是想着,就这样书剑漂移,浪荡一生,别去祸害哪家的姑娘。但你若愿意,我能改;一些事情,也能学。”
黎笑笑这回彻底懵了。
星辉月色下的薄骁更显俊秀了,只是少了往日散漫,笑着,却让人感觉莫名严肃。黎笑笑甚至有错觉,那双看不大清的眼睛里,此刻定涌动着无限柔情。
“你想一想。”薄骁跳下窗,撞到花枝,屏风上的影子摇了摇,
“你等等。”黎笑笑叫住他。
“你喝酒了?”她皱眉吸了吸鼻子。
“喝了,但没醉。”薄骁笑着解释,“壮胆。”
黎笑笑心湖之中有水波一荡。薄骁这句“壮胆”比方才那一番柔情小意的承诺动人多了。
她认识的薄骁,虽不好逞勇,却也从没有过什么能令他害怕的事情。当年他从穆门出走,谁都看得到结局:亡命天涯,最后横尸野地。但是他不乐意留,也就不管不顾地走了。
“那你那位怡姑娘呢?”黎笑笑问道。
薄骁这回不笑了,“我不知为何让你起了这样的误会。”他认真说道,“我这个人,从不回头看,过了就是过了。且我既来与你说这话,就是心已空。否则叫你平白地与她人处一室,你嫌挤,我也嫌乱。”
“那不用想了。”黎笑笑不是扭捏的姑娘,“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答案。”
她对薄骁有过爱慕意。黔州初遇,返程再遇,他又是那般潇洒不羁的男儿,言语投契,志趣相合,不动心很难。
可他说了自己志在四海为家,不打算成家室。又曾在醉酒后和她说起那个洛阳城里嫁了别人的姑娘,似乎难忘怀。
她也将这一段心事埋心底了。
无谓让自己幽怨,还添别人的烦恼。
“想不到你这人也有不洒脱的一日呢。”黎笑笑翻上窗,不是薄骁那般倚框坐,却把两条腿晃悠悠悬着,边上还留了一人位置。
薄骁就与她并排坐了。
黎笑笑道,“人生在世逆旅一程,寻伴是为让自己过得舒心些,可不是叫她来拘束自己的。你没的那些东西,我并不看重。你有的,倒挺合我心意。我也好四海为家,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不需要你去学去改。”
“那我就去备聘礼了?”薄骁态度竟是急切。
黎笑笑愣一下,想了想,道,“随你。反正我都捱到这岁数了,黎公黎母也不敢挑了。黎安安就能做主。”
“是不是要先拜见常老太爷?”
“那是当然。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望月坐着,俱唇角弯弯。
月移花影下西墙,星光淡,已是四更天了。
“你不是说完就走吗?”
“今晚月色好,我再看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