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门中人久经风浪,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向不止青山祖宅往城东走动频繁,穆典可来穆宅的次数也多了。
一场山雨欲来,风已经起了。
昨天穆典可来了两趟穆宅,第一遍去找穆子衿,第二次找穆子建。
一大早,各房各院收到消息——穆典可又来了!只这一回,既不是找两位兄长,也不是看望姐姐,居然直接去了清风居,还带着大夫。
咄咄怪事!
穆典可是看连杀了这么多人没受到处罚,已经嚣张到要明目张胆地毒杀穆岚吗?
一片惶惑不安的猜测声里,穆宅里管事的三人——穆子建、穆仲铖和穆冈居然无一家做出反应,显然和穆典可昨日拜访穆子建有关系。
穆岚如今失势,但毕竟顶着穆沧平养女这个身份在穆门做了这么多年的“岚小姐”,尚有根基。
穆典可还在路上,穆岚就收到了消息,却故意不梳不洗,披头散发地坐在院中等穆典可来。
“这是自辱,还是博人怜惜?”穆典可讥诮道,自顾地在穆岚面前坐下了,“要是前者,我很乐见。”
“你不是来检视羞辱我的成果的吗?让你看够。”穆岚说道。
她这一跤得太惨,摔痛了,人反而平静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样癫狂而咄咄逼人。
“这话就器局小了。”穆典可冷淡道,“不是你几次三番挑事,欲除我而后快吗?说到底技不如人,输,就输得痛快点,何必作怨妇状?”
“你不就是仗着穆门不敢动你吗?”穆岚道:“不是仗着自己有个好出身,有人庇护着,你敢这么横行无忌?凭你自己,你能活到今天?”
穆典可漠漠地看了穆岚一会,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穆岚让她看得心发毛。
再怎么外表强横,她内心深处,还是忌惮穆典可。
“你好歹也是穆门养女,也算见过世面了,就这么点眼力吗?”穆典可神色冷漠,语气也冰冰的,“穆沧平纵容我,不是因为我是他的血脉,更不是因为我听话,而是我有本事。你的眼睛,只看得见穆门的内斗。可穆沧平要担心的,是他死了以后,整个江湖会跟穆门斗。”
穆岚反应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穆典可的意思,嗤笑一声,讽刺道,“我没有见过你这么妄自尊大的人。穆门高手如云,难道还需要你一个废人来保护?”
“这可不好说。”穆典可说道:“养秃毛之鸡三千,不如精心育一鹤。我这个废人,不一样让你们没有还手之力吗?”
“你的嘴可真毒。”
“彼此彼此。”穆典可道:“还是说正事吧。穆绵朵来找你,是穆砺勤和穆砺志想让你做讨伐我的先驱?”
穆典可单独点出穆砺勤和穆砺志两人,这让穆岚很愕然。
穆绵朵说得很含糊,只说穆典可的所作所为让穆家的长辈们很愤怒,决定清理门户,倒像是整个青山祖宅的意愿。
这两人的话,穆岚更倾向于信穆典可。
“整个青山祖宅,我只和三个人有仇:穆放鹤,还有穆砺勤和穆砺志。”穆典可说道:“穆放鹤容后,我想现在最感到害怕的应是穆砺勤和穆砺志,因为等我杀完剩下两个,就轮到他们了。”
“剩下两个……他们,灭金了吗?”
穆岚想过这个问题,穆典可杀的都是穆门还没有崛起以前就跟随穆沧平的那些老人,她并不是无差别杀人。
“程朱颜那些人,都参与灭金了?”
穆典可的心让“灭金”二字搅得抽搐一痛,眸光瞬时生寒,“是,所以他们非死不可。而你、还有毕敞,对于我来说,是杀与不杀两可的。跟他们不一样,没有必要被赶出来送死。”
穆岚和穆典可之间的矛盾,一直是她想要杀穆典可。然实力悬殊,屡次失败,现在确然已转化成为穆典可要不要杀她的问题了。
穆岚感觉很挫败。
也并没有被穆典可三言两语鼓动就摇摆:穆典可的话未必可信,而青山祖宅给她的条件是真的很丰厚。
包括彻查真相,洗刷她身上的污名。零零书屋
“你知道穆沧平为什么到现还没有回到洛阳吗?”穆典可忽然道:“他难道不知道我想除掉他的人吗?”
穆岚悚然一惊。
穆典可在洛阳搅风搅雨,所有的人都翘首盼着穆沧平回来。可穆沧平确然一直未告知归期。
看起来他是被繁冗的河堤工事缠住了,但他是穆沧平啊,只要想脱身,怎么会没有办法。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回来!
而且他还下了一道命令,绑缚住穆门中人的手脚,等着穆典可挨个杀来。
穆典可继续说道,“他的大多数子女,身上都流有金家的血。若这个秘密能一直深埋下去,自然无事,可现在,真相已经暴出来了。就算我大哥,三哥,还有月庭,并没有为金家报仇的心思,这些人,他们难道就能相信吗?”
当年就能够被穆沧平选中,带去长安灭金的人,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为了自保,不是没可能选择先下手为强。
“所以义父…盟主,是在等着你把他都杀完?”穆岚嘴唇抖了一下,感到一阵跗骨寒意。
跟随了穆沧平几十年的忠心老将都能被舍弃,那其他人呢?她又算什么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是穆沧平爱重的养女。
现在想来,竟全无自信
她让心头无声弥漫出来的寒意浸得打了一个哆嗦,迟来清醒:穆沧平再怎么对她好,怎及得上当年对穆典可万一——也说杀就杀了。
“都是工具。”她喃喃说道。
穆典可看着穆岚发白的脸色,就知道她听进去了,转头看小叶一眼,小叶忙搀着简从越走过。
穆典可将一根丝线缠在了穆岚的手腕上。
穆岚精神恍惚下,竟然没有反抗。
或许也因为她知道,穆典可要杀她,用不着这么费事。
简从越拇指勾着丝线,剩下四根手指或轻或重地按在线上,合了眼,听丝线上的脉搏。
“这位是简老先生,”穆典可道:“当日你被送到宏济坊,给你治伤的那位医术高超的黄大夫,得叫这位老先生一声师祖。”
穆岚默默的。
常家堡众位大夫的医德举世有口皆碑。别说穆典可现在还没有被常纪海认可,她就是真的嫁给常千佛做了常家堡的少夫人,也没能耐指使一位年高德劭的老大夫用医术害人。
片刻后,简从越站了起来,跟一旁侍立着,显得惴惴不安的暮云要了纸笔,走到旁边的一张矮几上,伏案书写起药方。
墨迹淋漓的一大张纸,被穆典可提起摆在了穆岚面前。
“你生病了,穆岚。”穆典可语气沉缓,更像个长者:“情志不畅百病生,反之,肌体有疾,也能致人心神混乱,举止癫狂。你太好强了,什么都要争,什么都想要,所以懊悔、怨恨、妒忌,生生毁了自己。”
穆岚居然流泪了:“我争到了什么?还有什么?”
“问自己还有什么,不若问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失去的。”穆典可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找你吗?”
穆岚茫然看穆典可,对方脸上全是轻蔑和不耐烦。
“是啊。”她惨然一笑,“你要杀我这么容易,为什么要跟我费这个时间,还管我病不病!”
“因为我二哥。”
穆岚猝然抬头,一瞬间目色灼灼,眼中光亮几乎要燃烧起来。她知道穆典可昨日去见过穆子衿。
穆典可道:“我问他,我能不能杀你。他告诉我,他更希望我活着。是‘更’,穆岚。你把一个原本那样爱你的人伤得那样透彻,今后即使不能指望他还爱你,也别让他厌恶你。”
穆典可说罢起身,再没看穆岚一眼,只听见她在自己的身后的嚎啕痛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