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能法的“治民先教民”的观点让张镝颇为赞同,他在纸上写下“教化”二字,陷入思索。教化是华夏与周边蛮族最大的区别,是这个民族一次次从苦难中复苏,一次次从危机中崛起的根本力量。中兴社欲壮大,需要文武并重。武的方面自不待言,建强军、修战备一刻也未曾松懈,这是外在的强大;而文的方面也即是教化,是以充实内心,强化精神,是为内在的强大。常人多关注外在的强大,内在的精神却往往被人所忽略,然而精神的力量其实丝毫不逊于强军的力量。精强的士卒和锋利的刀枪固然可以打胜仗,但如果要一次又一次从胜利走向胜利,甚至从失败中再次胜利,从衰微仍能够复起,那就非得有强大的精神不可。
张镝希望中兴社能成为一个有精神有理想的组织,一个永远打不倒的团体,所以在教化方面未曾放松,礼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立的一个文教部门。
礼部部长朱存铨,原是昌国巡检司的老司吏,为人孤僻而耿介,做事情却是一丝不苟,这样一个一本正经的人来掌教化之职,很符合普通人的观感,只不过他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只会照本宣科,不会变通,亲和力更是不够。
礼部还有一名副部长乃是巾帼营营正江姝,让一个女子做高官,虽然是副的,那也足够让那些迂腐的老酸儒骂“有伤风化”了,好在中兴社里面这样的酸儒不多,而江姝也证明了自己才堪其任。象山江家虽为商贾出身,但江姝知书达理,学问即便算不上渊博,在基本文盲的百姓当中,甚至识点字的事务官中也已经算得上拔群。而她温婉可人的形象和细致入微的性格又有一种春风化雨的力量。
礼部的主要职责是设学校、办教育、劝导番汉民众、培养和举荐人才,不过礼部新设,很多事务尚未来得及开展,当前算是八个部门中最为清闲的一个部门了,当然礼部的事务官也是最少的,一开始只有八个,后来在张镝问责之下又调剂了几人过来,但整个部门还是凑不够二十人。
事务官们之所以不愿意来礼部,是因为不想做教书先生,而现在礼部还真就做着教书的活儿。中兴社有近两千名孩童,按照张镝的计划,他们都要接受三年以上的识字教育。不过第一所学校尚未建设完成,孩童们也还没有就学,礼部所教导的是收拢在巾帼营的几百名孤儿。海州一屠,军队救下了不少战争孤儿,携民南渡时又收拢了一些,军中不好做育儿场所,所以就移交到了巾帼营暂时抚育,在这里幼儿们能得到更多的关怀。
朱存铨老先生对礼部的工作尽职尽责,只不过对于当前工作的地方有那么一点点意见,因为礼部被设在了巾帼营的驻地。这其实是个权宜之计,因为自新城的总社衙署还没完工,学校也未建成,而礼部也不好闲着不干事,所以为了便于给孤儿们上课,礼部的事务官们每天都要在女人堆里做事。这在男多女少的中兴社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甚至不少小光棍们都后悔没来礼部做事务官。不过对于恪守礼法的朱老先生而言,这份“美差”还真让他有些不自在,本就正经的他更加严肃起来,完全是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架势。
“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宇宙洪荒……”
巾帼营中的几座竹楼上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昌国的朱司吏、中兴社的朱部长、现在的朱先生正手捧一册千字文摇头晃脑的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启蒙。
竹楼的梯子比较简陋,一有人上来总是咯吱咯吱的响,小孩子玩心重,才进了课堂没几天,很容易被外边的事物所吸引,朱老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戒尺,在教室里来回诵读、来回监督,抓到谁分神了就要打手心。
竹楼门外有几个人站了好一会儿了,不过朱老先生目不斜视,并没有看上一眼。以往也经常有人在学堂外旁听,多是做完活计闲暇的巾帼营女子,这就更加不能乱看了,读圣贤书怎能被外物乱了心性。
“搅扰了朱先生的课堂,万望莫怪!”
门外的旁听者足足听了一刻钟,忽然开口,却是个男子声音,朱存铨循声望去,竟是中兴社总理张镝来访,忙放下书本迎上去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口上则告个失礼之罪。
“朱先生心无旁骛,何罪之有!”张镝自然不拘这些虚礼,与朱存铨、江姝等人往相邻一侧被辟为书房兼临时公署的小竹楼走去。
“二位部长,张镝此来,是要与礼部议一议这教化之事,古之王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我中兴社地处偏远,更不可无教。前日我与工部康部长议定,将在自新城南建一学堂,全社数千孩童都要入学读书。这学堂建成,需礼部经管,两位部长要多费心!”
“总理功德,利在千秋,我等必竭忠效命。”朱存铨难得的喜形于色,因为他是深知这年头求学的不易,能让数千孩童都有机会读书,这的确是莫大的功德,不过这也是莫大的责任,朱存铨不禁又有点担忧。
张镝仿佛看出了朱存铨的心思,接着道:“礼部人少,我已令吏部多选拔合适人才充实事务官。钱粮方面,则有户部统一拨发,亦无需忧心。”
做事情最主要的无非是人、钱、粮三项,这三项一一解决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张镝还有一个特别的计划,就是要将教育与实用相结合。按照朱存铨的理解,办学的最好效果就是培养一批学子,将其中优秀的送到对岸晋江县的县学或泉州的州学,乃至临安的太学,然后中几个进士甚至状元,光耀门楣。但张镝显然意不在此,对他而言,培养几个儒生乃至得了功名做了官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他要的不是少量的几个文士,而是普遍的实用人才。
所以张镝计划将中兴社的学堂做一番大大的改造,首先在结构上将整个教学体系分为蒙学、通学、大学三级,蒙学主要是十岁以下幼童启蒙识字为主;十岁以上至十四五岁粗识文字的孩童则入通学就读,学的东西则广泛的多律、书、算、工、农、商等各种“杂学”都要涉及;学绩优良或有专长的学子可由通学升入大学,大学则培养专门人才,初步计划先设立八舍,由总社八个大部门各派专业人员授课、各自编定教材。大学时限一般定三年,三年结业后各专业精英可以择优进入八部做事务官,也可去各地各条线上从事专门工作。
“女子也能入学吗?”江姝听了张镝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关心女子能否就学的问题,因为巾帼营的姐妹们都很羡慕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却只能在学堂外旁听,这让江姝不太好受。
“自然可以,蒙学、通学乃至大学都是男女平等,将来女子也要撑起我中兴社的半片天!”
朱存铨一开始听说学堂里要教那么多“杂学”似乎觉得不妥,后来又听说男女一体入学,更是觉得惊世骇俗,蒙学、通学毕竟还小,到了大学都是十五岁以上的男女,岂不是要乱了套?他那山羊胡子一动一动,似乎有话要讲。
“朱部长觉得这办学计划有问题吗?”
“这似乎不合古制!”
“哦!哪里不合古制?”张镝反问,脸上仍带着笑,但这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让朱存铨顿感压力,但他还是要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
“一是学堂里不该有诸样杂学,不务正业,须以圣人学问为主。二是男女一体入学,实实有伤风化!”
“孔子重六艺,大宋太学也有文武六科,中兴社办大学八舍怎就成了不务正业?至于一体入学,与风化何干?朱部长与礼部各同僚每日出入巾帼营,可曾伤了什么风化否?男女风化,重在道德心性,而不在闺阁之防。道德心性何来?不正是学问中来吗?”
张镝将朱存铨的两个问题都批驳一遍,虽然语气不算严厉,但有理有据,加之上位者天然的威势,让朱存铨哑口无言,冷汗涔出。其余事务官见部长都没意见了,自然都唯唯答应,江姝更是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张镝,满是崇敬与感动。
张镝的办学大计至此就算定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