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喜爱读书,不管里面的内容是否有用,她都读得津津有味,受兰奇章影响,她对碎丹之术的了解比绝大多数道士都要多。
道统初期,最紧迫的事情是与魔族斗争,将人类解救出来,可是除了三祖以外,其他道士数量稀少,实力也太弱,远远不是魔族的对手,唯一能杀死敌人的法术就是碎丹之术,因此,这项玉石具焚的法术非但没有受到制止,还得到大力提倡。每名道士在修行之前,都已明白自己的最终任务,他们从一开始就朝向死亡前进,只要能与一批魔族同归于尽,就算圆满。
这一招屡建奇功,可是魔族的防范越来越严密,它的负面效果就变得明显了:道统弟子伤亡巨大,除了三祖,一直没有高等道士涌现,大部分在注神境界之前就已自愿献身。
这是一股不可遏制的风潮,当一同修行的弟子们前仆后继冲进魔族大军之中施展碎丹之术的壮烈场面不断重演,后来者深受影响,在这种氛围下,大部分道士都怀着迫不及待地的心情等候自己的宿命,以死亡为荣。
即使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状况,道统也没有下决心取消碎丹之术,面对强大的魔族,他们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只是对执行任务的道士要求越来越高,希望能为未来留下一些种子。
最终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悲剧,令道统醒悟过来,碎丹之术太过强大,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一名道士——在芳芳读过的所有书籍当中都没有提过他的名字——从加入道统之日起,就已做好碎丹的准备,他一边修行一边等待,可是等他修行有成,已是五百年之后。这时战争进入后期,道统渐渐占据优势,很少再采用两败俱伤的战术,他实现愿望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
在梦想与失望的双重折磨下,这名道士入魔了。
这是道统历史上最早的入魔事件之一,影响巨大,不仅令碎丹之术从此成为禁术,也催成了道统对入魔的一系列研究,禁秘科与戒律科的强大都与此有关。
那名入魔道士的真实想法无人能够得知,后来的人只能猜测。他很可能早就产生了幻觉,以为道统内部存在魔族的奸细,刻意阻止道士们使用威力最强大的碎丹之术,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为了净化道统,他决定采取极端措施。
另有一种看法认为,这名道士的魔念太深,可能将周围所有人都看成了魔族,在自认为生死存亡的一刹那间。唯一的选择就是立刻施展碎丹之术。
将近五百名道士在这次悲剧中丧生,那时候九大道统的地域区分还不明确,整个道统险些因此一蹶不振。
于是,根本隐遁之法被发明出来。每一名弟子在凝丹之后都要尽快得到加持,即使魔族已被彻底消灭,这项规则也没有取消,反而执行得更加严格。
入魔始终是悬在道士头顶上的威胁。入魔者的想法不可理喻,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施展碎丹之术,对各家道统来说也是灭顶之灾。
道士的寿命很长。等到万余年过去,道统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对碎丹之术记忆深刻的几代道士都已死去,道统弟子再也不将这种威力巨大的法术当成必须手段,更不认为它是荣耀了。
碎丹之术渐渐遭到遗忘,只有各道统的禁秘科还在对它进行时断时续的研究。
兰奇章对碎丹之术的研究时间不长,但是已有一些心得,通过对前代资料的总结,他发现,即使没有根本隐遁之法的加持,道士们施展碎丹之术也越来越困难。
“这并不奇怪。”兰奇章曾经对秦凌霜做过解释,对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总忍不住小小地炫耀一下,“即使是道士也有从众心理,当所有人都准备与魔族同归于尽的时候,苟活反而是一种羞辱,就像那名入魔的道士,他早年眼见同门道士一个接一个死在战场上,自己却得不到机会,心中有愧,我相信,就是这种愧疚令他入魔。后代的道士没有了榜样,也就没有了必死之志。内丹与人心紧密相关,一名道士可以欺骗他人甚至欺骗自己,但他欺骗不了内丹,极小的一点犹豫都会影响到内丹,它知道你不想,所以就不会碎丹。”
慕行秋凝丹成功那一晚险些碎丹,他的记忆作为一份研究资料也被兰奇章看到了,“看来只有那些刚刚凝丹的弟子才容易做到碎丹,尤其是年轻弟子,他们冲动,在特定的时刻会产生必死之志。”
兰奇章的结论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尤其是看到近四百名庞山道士在老祖峰殉难,他更加相信自己能做到一心赴死,因为那些人就是榜样,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兰奇章看着决定代替他施展碎丹之术的秦凌霜,“你不了解碎丹之术,怎么可能……”
芳芳笑了一下,她并不埋怨兰奇章,有些事情无法勉强,碎丹之术就是其中之一,“我了解得足够了,你说过许多,我也看过许多。”
兰奇章还是摇头,心中的波动越来越明显,“你不懂,只是想死还远远不够,我可以现在就冲进战场与妖族斗法,死而无憾,可我没办法碎丹。那些在老祖峰殉难的人,明知必死仍然迎战妖火之山,可他们也无法施展碎丹之术。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不管这希望多么渺茫,内丹仍不会碎裂。”
他看了一眼左流英,“道统强大了十万多年,从未在与妖族的斗争中落过下风,说实话,我觉得还有其它方法击败妖火之山,只是……首座不愿使用。那些死在老祖峰的道友,肯定也存有类似的想法,以为最后一刻会有奇迹发生。”
“老祖峰没有奇迹。”芳芳说,她的目光越过兰奇章,望向战场,刚才与左流英默默交流,她明白了许多事情。
“奇迹发没发生并不重要,那些殉难者相信奇迹。难道你真的认为咱们必须死守断流城吗?九大道统明明拥有击败妖族的实力,为什么庞山道统非得牺牲呢?后退一步,让妖族的胜利更多一些,就会刺激各家道统联合起来,到时候妖火之山不堪一击,根本用不着碎丹之术。”
兰奇章越说越热切,许多想法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时却都从嘴里说出来,一出口他就坚信不移,心中的那一点波动此时已变成了彻底的怀疑,“碎丹之术并非唯一的选择,道统将它定为禁术是有理由的,为了一座妖火之山就要打破惯例吗?这不值得。”
他又一次望向左流英,禁秘科首座已经不再与他沟通,兰奇章只好开口,“首座,其实你还有更强大的法术可以对付妖火之山,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用碎丹之术,你想用这种方法向各家道统示威,让他们不敢小瞧实力受损的庞山。这不值得。”他用强调的语气说,声音显得急迫,“收回成命吧,因为这一招不管用,妖族的实力跟从前的魔族比不了,道统还没到非用碎丹之术不可的危急关头,道士们生不出圆满无缺的必死之志,就算是那些殉难的道士也没有,秦凌霜更没有,你让她冲向妖火之山,只是白白送死。”
左流英拒绝回答,他身后的曾拂却被兰奇章说服了,“碎丹之术如果真的这么难,还是不要用了,秦凌霜是个好姑娘,心里还有爱的人,不应该……”
兰奇章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左流英对秦凌霜说:“你还不明白吗?首座早就知道我不可能施展碎丹之术,我……你……他在玩弄诡计!他想诱使你冲向妖火之山送死,因为你斩不断情劫,拥有灵骨道根也没用——”
芳芳微微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自己有灵骨道根,但她马上又露出微笑,似乎已经从左流英那里得到了解释,“你错了……”
“我没错!”兰奇章的声音更加慌乱,“连你也不是首座的真正目标,因为你心有所属,更不可能施展碎丹之术,他的目标是慕行秋!你的死亡会刺激那个小子不顾一切,那就是他的性格!而且他是庞山唯一有过碎丹体验的人,比别人更容易施法。秦凌霜,醒一醒吧,如果你真爱慕行秋,就不要被首座利用!”
兰奇章语速极快,他的心境已经乱成一团,思维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迅速,他不想眼前的女道士送死,即使她真心所爱的是另一个人。
“首座,放弃吧,不要用这种阴险的计谋,如果秦凌霜和慕行秋因此而死,我不会替你保密的,你会身败名裂。带着祖师塔撤退吧,你已经立下不世奇功。咱们去找宗师宁七卫,或者另寻名山,重建庞山道统,用不着非留在断流城。断流城、左流英,这里是你的不祥之地!”
左流英仍不回应,恍若莫闻。芳芳却已御剑升起,城外的战斗进行得太快,就在兰奇章滔滔不绝的时候,十二只金人只剩下五只,十大妖王却一个也没有死亡,人类的军队仍在苦战,却已落入下风,空中的道士与散修也已被大量妖术师团团包围,申继先布置的法器所剩无几,芳芳看不到慕行秋的身影了。
妖火之山距离断流城只有数十里,它是如此庞大,好像再滚一圈就能压在断流城上面。
“跟我来。”芳芳命令兰奇章,她没有那么多话可说,只有最切实的行动,“这场战斗仍然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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