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溪步步紧逼,裘漱霞却是夷然不惧,又抚了把短髯,似笑非笑道:“卫尚书说我与燕侯兜圈子,但卫尚书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兜圈子?本来陛下去位,太子殿下作为陛下唯一在世的男嗣,于情于理都该陪着陛下退居帝陵,侍奉膝下的!更不要讲太子殿下如今遇刺受伤,卧榻不起,根本承担不起治理国家的重任——先帝的血脉有几位,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里环顾朝堂上下,略略提高了嗓音说道,“大睿自太祖皇帝陛下定鼎,至今享祚已有近半百之年,虽然蒙诸位先皇帝之泽,如今的大睿可谓是欣欣向荣盛世太平,但也正为了不辜负前人心血,陛下退位之后接任的新君,无论才德康健,都该担负得起这万里河山!未知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朝臣们彼此望了望,都没什么意见。
因为最后成功登基的新君肯定都会是才德兼备的,这个说辞不过是把太子排除在外罢了,而卫家跟卫皇后现在都已放弃了支持太子登基,所以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呢?
“裘侍郎只顾盯着才德康健这一面,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不说呢?”卫溪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自古以来,合乎礼仪廉耻的帝位传承,无非是两种: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说到这里朝丹墀上拱了拱手作为歉意——实际上这几天的朝会都是朝臣们自发开的,端化帝根本没来。
毕竟皇帝现在什么事都说了不算,坐在上面冷不防的还要听见底下人揭他伤疤捅他刀子的话语,端化帝傻了才会跟以前一样天天乖乖儿的坐过来受气呢!
所以借口上回的当众晕厥需要静养,皇帝现在是索性躲起来等结果了。
不过正如卫溪之前呵斥裘漱霞的一样,现在虽然没人把端化帝当回事了,可他既然顶着皇帝这个身份一天,做臣子的就不好对他失了该有的礼数。
尤其是有政敌在的场合。
此刻卫溪放下手才继续道,“虽然说当今陛下正当壮年,而且康健太平,然而陛下既然要去位,这新君当然也该遵循这两条规矩!”
如果裘漱霞现在点了头赞成了他这话的话,那么也就等于承认,目前有资格竞争新君的,只有太子、庶人陆鹤浩以及蜀王。
其他人如果打帝位主意的话,那就是不合礼仪廉耻,就是篡位!
裘漱霞当然不肯这么说了,他眯起眼,淡笑:“这么说来,卫尚书的意思,是在太子与庶人陆鹤浩之中选择一位?蜀王殿下即将起程前往帝陵守孝,卫尚书乃礼部尚书,又是大族出身,最懂最重礼仪不过了,一定不会打扰蜀王殿下履行许太妃的临终遗言的对吧?”
“裘侍郎似乎并不赞成?”卫溪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平静道,“我倒是差点忘记了!裘侍郎从前就是支持肃王殿下的——今日更是引了肃王殿下上朝。这么说来,裘侍郎却是想推举肃王殿下承位了?”
他边说边用冷淡的目光打量着肃王,这位先帝唯一的嫡子比数年前长高了一截,许是藩地苦寒的缘故,也瘦了一圈。
但卫溪更加注意到的是,肃王眉宇之间的稚气与天真,都已被磨灭了不少,此刻望去,竟是一片平静,隐见坚韧。
“苏家果然没有让他平白耗费这数年啊!”卫溪端详着那张清秀中已经略具威严的面容,心底有着苦涩与不甘的叹息,“若非端化误我卫家,太子在皇后的栽培下,又岂会弱于这陆鹤骨?!”
他的嫡亲外孙太子,论天赋也未必比肃王差了去。
而且卫溪坚信自己长女的教子手段,绝不在苏太后之下。
但他的女婿把这一切都毁了。
卫溪定了定神,按下无用的情绪,淡声说道,“肃王殿下呢?您这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悄然回到帝都,看来是专门来与您的堂兄弟以及堂侄争夺帝位的了?”
他吐字清晰,“堂兄弟”、“堂侄”这两个词发音尤其的沉稳与讽刺。
闻言,形形色色的目光,都投向了肃王。
虽然说,大家都知道卫溪所言乃是事实,但就好像方才,谁都知道惠宗皇帝不喜欢显嘉帝,但没人敢说显嘉帝不受惠宗皇帝喜爱一样——谁都知道肃王悄悄回来就是冲着帝位来的,但!
肃王自己却是不能这么说的!
至少现在还没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毕竟以前人家做皇子的篡位,弑父杀兄的事情都做了,那么还得安排一个心腹臣子出来推举,自己装模作样的推辞个三五次,才“不得不”登基称帝呢!
如果现在对于大位的争夺已经激烈到一定程度,其他竞争对手都被打下去了,肃王或者还可以用简虚白方才说显嘉帝的那番话来“当仁不让”——没办法啊,能做皇帝的不是死了就是废了,再不就是他品德有问题才干不足性情不堪为伍,总之非我不可!
那么为了这大睿天下的千千万万子民,为了朝堂上下的安稳,为了这几十年来的太平景象可以延续,孤也只能勉为其难的践祚了!
但现在,肃王才刚刚回来,他这会就开口承认自己是回来争位的,哪怕是原来支持他的人,也会认为他吃相太难看了,不是明君该有的气度。
“卫尚书真是贵人多健忘!”众目睽睽之下,肃王抬起眼,很是平静的与卫溪对望片刻之后,不疾不徐的开口,说道,“孤乃是奉旨还都——据说此事并非秘密,怎么这才几天,卫尚书就不记得了吗?”
卫溪并不在乎他话语里隐约的讽刺与敌意,只嘿然道:“如此说来,肃王殿下此番还都,只为遵行圣旨,别无他意?比如说,跟您的堂兄弟以及堂侄,争夺帝位?”
见他步步紧逼,裘漱霞自然要出来阻止:“卫尚书不是刚刚赞成要尽快议立新君吗?却为何盯着堪堪回帝都的肃王殿下不放?难道是想借机岔开话题不成?!”
……这天的朝会上虽然裘漱霞照例又跟卫溪吵成一团,最后要不是有几个老臣看不过眼出来打了圆场,甚至两人差点又要挽袖子打上一场,但实际上除了了结了许太妃自.尽这件事情之外,其他一件没议成。
然后众人对于这种情况也不奇怪,因为新君人选跟太子遇刺这两件事其实是一起的,说到底就是大位之争。
如今苏家因为一定程度上策反了何文琼,隐隐占得上风,但卫家也不是好惹的!
双方都是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非寻常大家能比,这场争斗哪里是一两天可以决出胜负的?
尤其肃王这才回来,很多人都没做好心理准备,要怎么接受一位“皇侄”做新君呢!
这天让他们屏息凝神了一下的是,朝会散后,有内侍挽着拂尘出来,传了一道口谕,道是端化帝想召肃王去宣明宫说话。
从场面上来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算血缘,他们也是堂兄弟。
堂弟就藩数年才奉诏归来,做兄长的身体不好不能上朝,故此在朝会散后让弟弟到自己病榻前说说话,正合兄弟情谊不是?
实际上肃王应该主动提出去看望端化帝,方才是好弟弟的样子呢!
不过眼下谁都知道,帝后对肃王是怀着怎么样的迁怒与憎恨——毕竟太子落下的痼疾恐怕是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不提无法推举太子争位的损失,正常做亲爹做亲娘的,哪有不心疼亲生骨肉的?!
所以这会端化帝要肃王去往宣明宫,天知道预备了什么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毕竟连太子都能在戒备森严的东宫中遇刺,那么宣明宫里出几个胆大包天的逆贼,弄死了肃王殿下,也是不无可能的事情嘛!
“陛下召见,本该立刻前往。”众目睽睽之下,肃王朝宣明宫方向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说道,“但长途跋涉才归,自当先拜见诸位长辈!”
“之前陛下可不就是为了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凤体违和,这才急着召肃王殿下与襄王殿下返回帝都,以慰两位娘娘么?”裘漱霞在旁幸灾乐祸的说道,“现在肃王殿下先襄王殿下一步抵达帝都,哪能不先去看望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呢?陛下与皇后固然是肃王殿下的兄嫂,到底平辈不能跟长辈比,陛下乃万民之表率,一定不会当众作出不敬长辈的事情的对吧?”
传口谕的内侍无话可说,只得拿眼睛悄悄的瞥卫溪。
卫溪朝他微微摇头,其实肃王就是直接去宣明宫,卫溪觉得自己的长女跟女婿也未必弄得死他。
毕竟端化帝只在宣明宫住了三年不足,之前显嘉帝可是在宣明宫住了二十多年的。
苏太后素得显嘉帝敬重,在她做皇后的二十多年里,她的手想伸到哪里不可以?
正如做了太后之后就不再过问前朝后宫之事的太皇太后,尚且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安排了“五哥”那么一行人守卫自己,谁知道苏太后在这宫闱里,为自己母子留了多少后手?
反倒是端化帝跟卫皇后,自从太子遇刺后,察觉到苏家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们更担心不知道哪里的宫人会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苏家既然敢让肃王进城,又让他公然在朝上露面,显然必有保护他的办法。
这位王爷不是那么好杀的——卫溪扭头看了眼已经向铭仁宫方向走去的肃王,燕侯简虚白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似边走边说着话,意态很是闲适,卫溪冷冷看了片刻,方收回目光,心道:“不过,我卫家可不会就此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