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畜生!畜生!!!”新换的绿纱窗里传出压抑却歇斯底里的哭喊,伴随着数件玉器、瓷瓶砸到锦毡上的闷响,新提拔上来的丫鬟巧沁有些惶恐的蜷缩在廊下,不敢作声。
其实她很想跟其他丫鬟一样躲得远远的,毕竟韦王妃虽然平时瞧着和和气气,待下宽厚,然而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是不做拿下人发泄的事情。
巧沁还没被提上来之前,就听服侍王妃的大丫鬟们私下议论过,说有人曾因为在韦王妃心情恶劣时上茶,不当心翻了几滴到王妃的衣裙上,当场被韦王妃反手一个耳刮子,事后还叫薄妈妈拎着耳朵训斥了半晌——最要命的是那丫鬟没两天就被打发出去,连王府都待不了了。
巧沁自然不希望自己步上那丫鬟的后尘。
可是没有办法,她是两天前才被提拔上来的,在韦王妃的近侍里,属于顶顶新的新人。
无论在什么地方,新人不受欺负,谁受欺负?
所以其他丫鬟在听到里头韦王妃动静不对之后,立刻一哄而散,却留了她下来候命,说是:“万一咱们都走了,待会王妃娘娘有话吩咐,喊不到人怎么办?即使王妃娘娘不喊人,算着王爷过来的时间,也肯定要伺候梳洗,所以怎么可以没人守在外头?”
巧沁纵然心中不满,却亦是无可奈何。
这会她心惊胆战的听着里头韦王妃不住的摔东西骂人,恐惧自己会被喊进去责打发泄,却也有些隐约的好奇——薄妈妈到底给王妃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竟叫王妃失态到这地步?
要知道韦王妃虽然只是衡山王的继室,据说出身也只是小门小户,然而她能够在嫁过一回之后,还让衡山王从她前夫手里横刀夺爱,迎娶进门,顶着衡山王太妃的不悦,主持后院,可见聪慧与城府。
记忆中这位王妃虽然不是矜持到了冷若冰霜的程度,但大抵是笑脸迎人,偶尔因为与衡山王太妃的矛盾闹脾气,那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又或者是凄婉哀怨楚楚可怜——今日这样形同泼妇的举动,委实是头一回。
以至于除了薄妈妈这个从韦王妃做女孩儿时的心腹外,此刻竟无人敢在左近盘桓,也只她这个小丫鬟无力反抗同伴,被留下来听天由命。
——难道是因为太妃终于有办法将三公子立为世子了吗?
但即使如此,韦王妃作为儿媳妇,若骂婆婆是“畜生”,哪怕是私下里这么骂,也太过分了……
巧沁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蓦然听见里头薄妈妈的叹息声,跟着压低了嗓子劝说韦王妃:“娘娘节哀!大小姐已经去了,有道是人死不能复生,您这儿再为她难过,气坏哭坏了身子,除了叫宋家那起子黑了心肝的歹毒东西快意、叫这府里那些人幸灾乐祸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大小姐?!
巧沁吃了一惊,她当然知道韦梦盈在嫁进王府前,曾与前夫生有一女,是宋家大小姐——算算年纪,现在应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怎么会就去了?
难道是染病,或者意外?
巧沁心中涌上同情,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孩子,即使分别多年,做亲娘的哪能不心疼呢?
倒也难怪韦王妃失态至此了。
“他居然真的下得了手!!!”谁知里头韦王妃短暂的顿了顿之后,骤然再次呜咽出声,不高的语气中满是怨毒与憎恨,那种强烈的情绪,让外间的巧沁都下意识的打个寒噤,“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年我跟他成亲数年才得的孩子,笑笑才落地时,你可记得他是多么高兴,又是怎么说的?!这才几年?才几年?!笑笑今年才十六岁,虽然我八年没看到她了,可是那孩子从小长得好,此刻必定花儿朵儿一样……他这个亲爹居然可以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这个畜生!!!!”
“娘娘,正因为如此,您不能不为大小姐报仇雪恨!”薄妈妈微微提高了声音,“正如您所言,虽然咱们八年没见过大小姐了,但您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下贱的去勾引那柳家子?!那天赵妈妈过来求助时,奴婢在门外问过她,她也说了,柳氏素来苛刻大小姐,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柳家姑侄合谋陷害大小姐——可是因为宋缘一锤定音,现在里里外外都道大小姐的不是!慢说娘娘您这个生身之母不能坐视大小姐无辜惨死,还要受这样的冤屈,就是奴婢都看不下去了!”
她沉声道,“所以咱们必须为大小姐讨回公道!”
“然而宋缘到底是朝廷命官,大小姐又非王爷亲生骨肉,如今太妃他们正可着劲儿的要抓您把柄,否则上回赵妈妈过来求助,娘娘何以会忍痛拒绝?是以咱们若想为大小姐伸冤昭雪,首先必须让小公子做成世子,把这衡山王府完完全全的掌控在手,如此,咱们往后想怎么折腾宋缘以及庞氏那个老妇不可以?!”
这番话其实有点糊弄了,宋家祖上那是何等显赫,即使到现在败落了很多,但也不是一个衡山王府就可以肆意拿捏的。
否则纵然韦王妃多年不曾过问长女的景况,宋家也不敢那样欺凌宋宜笑,更不要说将她浸猪笼了。
薄妈妈这么说,无非是提醒韦王妃,眼下主仆最该重视的,是让韦王妃的亲生儿子陆冠云坐上世子之位。
至于其他,哪怕是宋宜笑之死,到底是次要的。
“我是真的没想到那个畜生当真下得了手!!!”韦王妃哽咽许久,才似乎失神的呢喃,“要不然我……我就是不直接出面干涉此事,怎么也要给那孩子出个主意,又或者让韦家遣人走一趟,看着点儿!我想着我改嫁到王府来好歹已经八年,那畜生与后妻也生了三个孩子了,纵然依旧对我心存芥蒂,可好歹也把笑笑养到这么大,早没害她晚没害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断了她的活路呢?!”
“我以为赵妈妈夸大其辞,又或者那个畜生只是吓唬笑笑……”
“谁知道……谁知道……”
“虎毒还不食子啊——那个畜生!!!”
“江南宋氏多少年的名门,书香礼仪传家,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狠毒东西!!!”
“我可怜的女儿——我在这王府里,就是左右丫鬟,里里外外谁不高看一眼,不敢轻慢半分?!”
“我的亲生骨肉,我的长女,居然就那样死于一个贱妇与登徒子的栽赃污蔑、贼喊捉贼!!!”
韦王妃扑在引枕上声声悲诉,凄厉的语声令外间的巧沁都受到感染,忍不住泪湿眼眶。
然而——
说起来韦梦盈改嫁到衡山王府这八年,其实没有怎么想起过那个长女——毕竟现在的婆婆衡山王太妃,对她未必比前任婆婆庞老夫人更友善。
何况她跟宋缘是原配夫妻,当初在宋府唯一与最大的敌人,也不过是庞老夫人一人罢了。
而衡山王府,不但婆婆不喜欢她,到处针对她,衡山王在娶她之前的儿子媳妇,对她也是满怀敌意。
尤其次媳金氏自恃娘家乃是吏部尚书,从韦梦盈进门起就各种挑衅刁难。
韦梦盈出身不高,从娘家得不到什么帮助,为了在衡山王府立足,她不得不花费大量心思与衡山王太妃、金氏这些人周旋。
然后她还不能疏忽了衡山王,毕竟她能进这个王府,且成为女主人,全赖衡山王对她的宠爱。
即使现在她已经生下一子二女,算是坐稳了王妃这个位子,但依然没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她还得为儿子争取到世子之位,才能放心!
这种情况下,即使曾经对那个女儿魂牵梦绕,也没什么功夫去想念了。
何况在宋家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尤其是最后一两年,她跟庞老夫人几乎是彻底撕破了脸,庞老夫人一度当着丫鬟的面,指着大门让她这个“不下蛋还死占着窝不让的东西”滚出去!
尽管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场回复“连亲生儿子都管不住的老东西跟我叫嚣个什么”——可是无论那一场场婆媳之争是胜是败,始终生不出儿子来的她,心里到底是彷徨的:宋缘永远不可能不认他的生身之母,却未必会一辈子都护着自己这个妻子!
所以尽管衡山王远没有宋缘年轻俊美,没有宋缘才华横溢,甚至还有儿有女,连孙子都有了——韦梦盈还是狠心扔下才七岁的女儿,毅然选择了改嫁。
自己走,总比有朝一日不得不走、且无处可去的好!
这是她当时的想法,而且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不该走——女儿的未来与自己的未来相比,她终究选择了自己。
而且因为不想去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也是因为那份被掩藏与压抑的愧疚,韦梦盈此后再未关心女儿,甚至最初的时候,韦家偶尔传递些零碎消息给她,告诉她那个取名“宜笑”,盼望她美丽且时常欢笑的孩子,在继母手里过得很不好,而嫡亲祖母与生身之父对此无动于衷——韦梦盈心里难受之后,越发的不想听!
她也确实这样跟娘家说了,韦家门楣不高,对于两次高嫁的女儿自然不敢怠慢。
得了这话后,果然没有再跟她说宋宜笑的消息。
而且他们也不再关心宋宜笑——毕竟那个女孩儿能不能从继母的磋磨里长大都是个问题,完全没有上心的价值。
是的,价值。
在离开女儿八年后,惊闻她的死讯,后悔、愧疚、愤怒、仇恨、难以置信等等情绪混杂胸膛,酝酿着前所未有的风暴,迫不及待需要发泄的时候,韦梦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候——
她少年时,景况其实未必有宋宜笑好。
很多人都知道,她上面有五位兄长。
但实际上,她并不是唯一的女儿,在她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大四岁的姐姐的。
她还记得姐姐闺名“梦月”,容貌与她不算很相似,然而却也是修眉联娟,肌如冰雪的美人儿。
她自己的闺名“梦盈”,就与这个姐姐有关系,韦梦月出生时正逢月华满室,如梦如幻,故而名之。
到了她落地,虽然不是同样月华满室,然也值明月中天,父母说月色盈盈,就叫了“梦盈”——看似充满了祝愿的名字,却改变不了她们姐妹在娘家不那么受重视的事实。
初嫁的韦梦盈无数次诅咒庞老夫人的重男轻女,但实际上,韦家重男轻女的情况比宋家还要厉害。
只不过曹老夫人有心计,惯会掩饰,最主要的是韦家门楣不高,在贵胄多如狗,宗室满地走的帝都毫不起眼,也没人有兴致老是盯着他们家的事情打量与传扬。
所以无人知道,韦家对女儿的残忍,甚至更在宋家之上。
宋家只是将女儿,主要是宋宜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韦家……
韦家对于女儿的轻视,并不表现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上。
甚至她们平常的衣食住行,比兄长们还要优渥些。
毕竟,韦家是抱着栽培一件商品的目的,来培养女儿们的。
给予锦衣玉食,教导琴棋书画,精心养育出才貌双全的女儿,不是为了让她做掌上明珠,而是为了用来给兄弟们铺路——韦家曾经的大小姐韦梦月,韦梦盈的姐姐,就是这样被送出去的。
她被送给长兄的上司,做了那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第八房小妾。
然后在半年后突兀的香消玉陨,只那家遣人上门送了个口信,以及一千两不知道是赔偿还是封口费,慢说遗物,甚至连尸体都没让韦家见一面。
而在得知这个噩耗前几日,韦梦盈凑巧听兄长私下与侍妾调笑,说城中某青楼的花魁,一宿千金——她文雅美丽不足双十的姐姐,一条命,却也只得一千两银子,以及不知身后何处的含糊?!
她当时感到所有的血都涌上了头!
然而曹老夫人客客气气的送走了来人,举着袖子哭了两声“我苦命的儿”,跟着就趁势指点她:“你现在知道我平常教你的东西何等有用了?你姐姐就是傻,空有美貌,却无心计,怎么可能长久?男人总是贪新鲜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有看厌的时候……”
她难以置信的打断了曹老夫人的话:“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把姐姐送人?!”
如果韦梦月不被送给那个老家伙,她何以会红颜早逝?!
“你真是说得轻巧!”曹老夫人闻言,剜过来极冷淡极警告的一眼,淡漠道,“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每日里吃的燕窝鱼翅,头上腕上戴着的金银珠宝,哪样不需要银子?!你看看你的嫂子们再看看你自己,家里顶好的衣裳首饰都在你身上,还专门请了先生教你们姐妹这个那个,你出去问问,跟咱们家仿佛的门第里,谁有你们姐妹娇养?!如今不过叫你们给家里做点事,你就不高兴了?!凭什么?”
“要知道女孩儿总归是别人家的,是以别人家养女儿,怎么都不可能越过儿子去!”
“咱们家却样样反着来,什么都先紧着你们姐妹……怎么?现在觉得翅膀硬了想忘恩负义了?!”
那时候韦梦盈十一岁,自不是曹老夫人的对手,被这番话说得瞠目结舌,只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但……但姐姐……姐姐她……她如果嫁给门当户对人家的公子……”
“那也未必能够太太平平的到老!”曹老夫人轻描淡写的打断了她的话,“我跟你说,人家坊间寻常黎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保不住哪天在赌坊里手气好多赢了几个钱,赶脚拿去勾栏里快活哪!何况咱们家门第再低,你父兄好歹都在衙门里做事?”
“你那个姐姐死心眼儿不听劝,叫她学东西她不学——进了你大哥上司的后宅固然没能讨好,倘若当初把她许给你说的门当户对人家,迟早也会被婆婆跟妯娌磋磨死!”
“她如今去了,好歹还给家里带来点好处,那一千两银子且不提,你大哥过两日就能升一升了,这对你这个做妹妹的也是件好事——”
说到这儿,见韦梦盈脸色煞白,曹老夫人放缓了语气,“你道我不心疼她吗?我这还不是为了教你!咱们韦家就这么回事,若搁外地,兴许还能有点份量,但在这帝都,咱们家算什么?我已经有个女儿栽了,现在就剩你一个女儿在跟前,我就是再为梦月难过,可是她总归是回不来了,又怎么能不教好了你……免得你将来步上你姐姐的后尘?!”
韦梦盈不知道曹老夫人说的是对是错,毕竟她一直在韦家长大,由曹老夫人教导,根本也接触不到其他的看法。她只能本能的为姐姐的遭遇感到愤慨,然后就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这种担忧绝非杞人忧天——三年后她十四岁,眉宇之间尚带稚气,然而已经出落得月貌花容。
曹老夫人在年节的时候向亲戚夸耀:“我这辈子生的儿子虽然没几个争气的,然而两个女儿却一个比一个出挑,也算是不枉了!”
那时候韦梦盈在侧,闻言羞怯低头,红霞满腮,心里却暗暗冷笑:再出挑的女儿,到最后还不是要为不争气的儿子牺牲?!
她仍旧不知道曹老夫人的观念是对是错,但她已经决定阳奉阴违——凭什么她要拿自己的一辈子,去替没本事读书没本事斗得过同僚的兄长们铺路?!
所以一面在曹老夫人面前装乖巧听话,一面不动声色的接近曹老夫人的娘家侄子,她的表哥。
彼时年少的韦梦盈还很青稚,她以为表哥到底是曹老夫人的亲侄子,如此即使自己跟表哥在一起了,被曹老夫人知道,看在娘家的份上,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不了挨顿骂,曹老夫人总也会成全他们。
当然她对表哥其实没什么爱慕之情,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韦梦月那样,被送到父兄哪个上司的后院,死得不明不白。
说到底,表哥只是她试图脱离曹老夫人控制的跳板。
然而事实证明,那个时候的韦梦盈还是太天真了。
韦家精心栽培她十几年,为的就是让她为家族博取一场富贵,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跟韦家门楣仿佛的曹家,就把她许出去?
尤其这件事情被发现时,她跟表哥也不过私下递了几回信,信中言语虽然已有些暧昧,两人却连手都没碰过——曹老夫人亲自回了趟娘家,韦梦盈不知道她在曹家做了什么,总之她回到韦家后,冷冰冰的告诉女儿:“信已经都烧了,知道这件事情、给你们传信的下人也处置了。你表哥他过两日就会定亲,之后也不会来咱们家了,即使过来,我也会提前派人看住了后院,避免你们碰见!”
“总而言之,你自甘下贱想败坏咱们家门风,那是做梦!”
好在曹老夫人虽然对小女儿的所作所为非常震怒,但并没有察觉到女儿真正的心思,只道她少女怀春,平日所能接触到的男子又不多,当真看中了表哥——这种少女心性,曹老夫人是看不得的。
她指望女儿将来到了权贵人家的后院之后,能够通过美貌与手段站住脚,福泽娘家呢,如果女儿竟是随便来个长得不算俊也没什么才华本事的少年男子,就能迷得昏头转向……步上韦梦月的后尘事小,她可就这么一个女儿了,若不能卖个好价钱,多年来的栽培花费岂不是打了水漂?!
曹老夫人决定多带女儿出门,既让韦梦盈找机会看能不能扬名——出名的美人总是价格更高些的——也是让她多见识一下,免得眼界过窄被人三言两语哄了真心,难成大事。
韦梦盈就是在某次被曹老夫人带出去见世面时,遇见了宋缘。
以及,正与宋缘同行的名门闺秀,名满天下的顾韶之女、洪州顾氏的掌上明珠,顾心心。